忆,“我曾代表了贫苦百姓的愿望,公审了十多个作恶多端的县太爷,杀了几十个地方上民
愤极大的恶霸劣绅。我也曾经亲手发放了几百万斤粮食。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的老
人和瘦骨伶仃、濒于饿死的小孩,从我的手上接过救命的粮食时,哥哥,你知道我那时心里
有多痛快吗?我也曾亲手将成千上万亩田地分配给无田无土的农民,与他们分享过种田人的
最大幸福。我千百次驰骋沙场,杀得官军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弟兄们个个竖起大拇指,称
赞我是英雄。我当过多年的统兵大将,现又身居王位,指挥着千军万马,跺一脚山摇地动,
喝一声风云变色。哥哥,你想想看,在家种田有这么痛快过吗?像哥哥一样投靠曾国藩,我
会有这种痛快吗?人活在世上,不在寿命的长短。有的人平平庸庸地活了一百岁,有的人活
得不长,但他轰轰烈烈。依我看,轰轰烈烈的十年,就远远超过了平平庸庸的百岁。今生今
世,我已经得到了许多人得不到的快乐和幸福,而这些,都是因为投奔了太平军。生当作人
杰,死亦为鬼雄。有声有色地活着,威威武武地死去,这就是大丈夫生命的意义。这十多年
来,我活得有声有色,真正像个人了,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说不定天京明日就会沦陷,
那么我明日就威威武武地死去,决不给我的生命带来污点。”
康禄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站起身,推开窗户,对着夜空瞭望。康福却像被钉子钉死在凳
子上,全身失去了动弹的力气。听了弟弟这番慷慨激昂的话,他仿佛觉得兄弟之间无形易了
位,弟弟做了生活中的兄长,哥哥做了聆听教诲的小弟。
是啊,就算金陵城马上克复,太平天国顷刻完蛋,上自洪秀全,下到每一个小长毛都被
斩尽杀绝,谁能否定得了,在中国历史长河中,他们曾经掀起过惊天动地的巨浪!谁能否定
得了,在中国文明史册上,他们曾经建立起一个迥异常制的崭新王朝!又有谁能否定得了,
他们都是掌握自己命运、敢于跟强大势力作对的英雄豪杰!相比之下,康福发觉自己有些委
琐、有些卑微。
自己算得了什么呢?这些年来,严格地说起来,只是作了一个忠心耿耿为曾国藩效力的
家奴罢了。聊以自慰的是,这个家奴颇受主子的器重,而主子也非等闲之辈。但是,再受到
有本事的主子所器重的家奴也只是奴才,离英雄还差得远啦!
凭着康福的良知,尽管不同意弟弟所走的这条路,却佩服弟弟义无反顾的气概,作人应
当如此!他想起数年前成功地策划韦俊反水,那时他认为韦俊是识时务者。今夜听了弟弟的
这番议论,意识到弟弟的灵魂似乎比韦俊要光明透亮一些。康福并不因这次劝说无效而沮
丧,相反地,他为有这样的弟弟而隐隐约约有一种自豪感。如此复杂的感情,康福一时也理
不清,说不明。
康禄望了一阵夜空后,转过脸来对哥哥说:“已到五更了,我要巡视城门去了。事到如
今,我也不会像上次在荷叶塘那样,劝哥哥投靠太平军了。不过,哥哥也休想说动我离开天
京城。我们还是各自沿着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走到底吧!”
康福望着弟弟傲岸挺拔的身姿,敬重、怜惜、悲伤、感叹,各种心情混在一起,再也说
不出一句话来。兄弟俩一齐走出门,二人再次紧紧拥抱了一下,彼此都明白这很可能就是最
后一次见面了。寥落的晨星照在康家兄弟端正的脸庞上,两双明亮的眼睛里都充满着晶莹的
泪水。相对凝望许久后,康福说出了一句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话:“兄弟,你是个真正的
英雄,哥哥我钦佩你!”
康禄也深情地说:“哥哥,战争结束以后,你最好是解甲归田。每年清明节你给父母坟
头上香的时候,记得也代我点一支。”
泪水在两双眼睛里同时落下,两双手也终于同时松开了。
他们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