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藩说:“曾大人,德大人德音杭布昨夜被人暗杀了!”
曾国藩心中甚喜,脸上故作惊讶地问:“德大人在南康好好的,怎么会被人暗杀呢?”
“德大人他,他不是死在南、南康,而是死在南、南昌。”
袁巡捕一着急,说话就有点结巴。他有意慢点说,“德大人早在十多天前就到南昌来
了。昨夜,文中丞请他来巡抚衙门议事。两人在书房密谈。一会儿,文中丞外出方便,回来
一看,吓了一大跳,德大人已倒在血泊中断了气。文中丞立时命人封锁衙门,却找不到刺客
的踪影,文中丞已下令四处严查。”
袁巡捕说到这里,凑近曾国藩耳边把声音放低:“文中丞因德大人死在他的衙门里,当
时又无第三人在场,心里有点怕,怕说不清楚。”
“干得好,康福有心计。”曾国藩心里想,口里却严峻地对袁巡捕说,“德大人是朝廷
派来的留都郎中,圣祖爷的后裔,当今皇上的叔辈,就是本部堂亦敬慕他,兵凶战危之地,
从不让他去。他住在南康,有一队亲兵专门保护,现在却无缘无故地死在文中丞的衙门里,
又没抓到刺客,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
说罢,拿出手绢来擦眼睛。袁巡捕见状,也只得陪着流泪,又结结巴巴地说:“文、文
中丞自知保护不力,有负朝廷,故遣卑、卑职恭请大人到南昌商、商量,一起捉拿凶手归、
归案。”
曾国藩冷冰冰地说:“瑞州军务繁忙,我如何离得开!”
袁巡捕哀求道:“文中丞一再叮、叮嘱卑职,务必请大、大人放驾。”
曾国藩心想,不去看来不行,今后朝廷追问起来,也不好回话;去呢,又有点心虚。他
坐在椅子上,做出一副又哀又怒的样子,让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深恨自己胆气薄弱,缺乏
董卓、曹操那种乱世奸雄的禀赋。这事做得神鬼不知,天衣无缝,你怕什么来?曾国藩经过
这样一番心理上的自责自慰后,胆子壮起来:“好!我明天和你同去南昌,一定要把这件事
有个水落石出。”
袁巡捕慌忙鞠躬:“多谢曾大人!”
“大哥!”曾国藩正要叫人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启程,忽见曾国华哭着进了门。
“什么事?”堂堂五尺大汉,居然泪流满面,岂不是脓包一个!曾国藩真的有点看不起
这个六弟了。
“大哥。”曾国华经此一问,哭得更厉害,“父亲大人去世了!”
“你说什么?听谁说的?”曾国藩猛地站起来,双手死劲抓着六弟的肩膀问。
“四哥打发盛三送讣告来了。”
曾国藩手一松,瘫倒在太师椅上,泪水从微闭的双眼中无声地流出来。好一阵子,他才
睁开眼睛,轻轻地吩咐左右:“拿丧服来!”然后转过脸,对袁巡捕说:“国藩遭大不幸,
不能应命前往南昌,请代我多多向文中丞致意,务必请他早日缉拿凶手归案,以慰德大人在
天之灵。”
深夜,曾国藩从悲痛中苏醒过来。他前前后后冷冷静静地想了又想,如果说当年母亲去
世最不是时候的话,那么父亲不早不迟死在这个时刻,真可谓恰到好处。目前局面,处处掣
肘,硬着头皮顶下去,日后会更困难,无故撒手不管,上下又都会不许,不如趁此机会摆脱
这个困境,把这副烂摊子扔给江西,给朝廷一个难堪。这水陆二万湘勇,除开他曾国藩,还
有谁能指挥得下?到时,再与皇上讨价还价不迟。曾国藩的心绪宁静下来,他坐在书案边,
给皇上拟了一个《回籍奔父丧折》:
“微臣服官以来,二十余年未得一日侍养亲闱。前此母丧未周,墨绖襄事;今兹父丧,
未视含殓。而军营数载,又功寡过多,在国为一毫无补之人,在家有百身莫赎之罪。瑞州去
臣家不过十日程途,即日奔丧回籍。”
他想起德音杭布之案,今日之境遇,是越早离开越好,决定不待皇上批复,即封印回
家。
咸丰七年二月二十一日,是个愁云惨淡、天地晦暗的日子。早几天气温和暖些,水边的
杨柳枝已吐出星星点点的嫩牙尖,这几天又被呼啸的北风将生命力凝固了,偶尔可看到的几
朵迎春花,也全部萎落在枯枝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鸟儿不敢出来觅食,
全部蜷缩在避风的窝里,企望着艳阳天的到来。吃过中饭后,曾国藩告别前来瑞州送行的彭
玉麟、杨载福和康福等文武官员僚属,以及文俊专程派来吊唁的粮道李桓和瑞州城的知府、
首县等人,带着六弟国华、九弟国荃、仆人荆七踏上回家奔丧的路途。
兄弟三人都不说一句话,默默地骑在马上赶路。曾国藩的心更像满天无边无际的阴云一
样,沉甸甸、紧巴巴的。他望着水瘦山寒、寂寥冷落的田野和马蹄下狭窄干裂、凹凸不平的
千年古道,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这悲哀不是为了父亲的死。父亲寿过六十八岁,己身功
名虽仅只一秀才,但儿子为他请得一品诰封和皇上的三次赏赐,整个湘乡县,没有第二人有
如此殊荣。做父亲的可以瞑目,做儿子的也对得起了。曾国藩悲哀的是他自己出山以来的处
境。
从咸丰二年十二月出山以来,五年过去了,其中的艰难辛苦、屈辱创伤之多,正如眼前
的锦江水一样,倾不完,吐不尽。锦江水尚可以向人世间倾吐,自己肚子里这一腔苦水,向
谁去倾吐呢?——“好汉打脱牙和血吞”,他也不愿向别人倾吐。望着不见一只航船的枯浅
的锦江,他眼中出现了水面平静的湘江和波涛起伏的长江。这两条曾被他深情吟咏过的江
河,差点儿吞没了他的躯体。两次投江,羞辱难洗,多少年后都将成为子孙后世的笑柄。满
腔热血,一颗忠心为了收复皇上的江山,捍卫孔孟名教的尊严,却落得个皇上猜疑,地方排
挤,四面碰壁,八方龃龉,几陷于通国不容的境地。这几年除了痛苦,得到了什么呢?论官
职,依旧只是个侍郎。江忠源带勇,从署理知县升到了巡抚。胡林翼带勇,也从道员升到了
巡抚。这倒也罢了。还有许多像陶恩培,文俊、耆龄一类人,心地又坏,才质又庸劣,也一
个个加官晋爵,手握重权。天下事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是,想想自己,他又不禁摇头叹气。
论功劳,武昌、汉阳、蕲州、田镇,收复了又丢失,最后还是别人再夺回的。来江西两年
多,九江、湖口至今未下,长毛仍控制七府四十余州县,有何功劳可言!难道说长毛不能
灭,大清不能兴吗?难道说今生就只配做一个书生,不能做李泌、裴度吗?
不远处的田塍上,一个农民牵了一头羸弱的水牛在走着。
看着这头疲惫不堪的牛,曾国藩突然想起了衡州出兵那天,用来血祭的那头牛。水牛渐
渐地消失在薄暮中,看不见了。曾国藩低头看着自己,猛然发现,这几年来,自己明显地瘦
弱了。还不到五十岁,何以衰老得如此之快!脑子里又浮现了石鼓嘴下的那头牛,它即将断
气,痛苦地抽搐着,两只榛色的眼球鼓鼓地望着苍天。曾国藩奇怪地觉得,那头牛仿佛就是
他!
天色更暗,北风更紧,黄昏来临了。四周的山河、田地、房屋、道路慢慢模糊起来。出
路在哪里?前途在哪里?曾国藩无法预卜,只觉得眼前天昏地暗,心情万般苍凉。他现在什
么都不想了,也不要了,仅仅巴望着早点回到荷叶塘。他太疲倦了,他要在父亲的墓旁静静
地休息一段时期,然后,再将这几年所经历的一切,作一番细细的回顾。
(《血祭》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