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抚着寿颐的肩膀亲切地说:“江西读书人都如足下,长毛不足平。”曾国藩当即
修书一封。彭寿颐带着信,飞马出了南康城。在九江城外见过李续宾后,只身来到永和门
外。守城卫兵拦住,喝道:“哪里来的清妖!”
彭寿颐答:“我受曾部堂之命,从南康来到此地,要面见林将军,将曾部堂的信交给
他。”
卫兵搜遍彭寿颐全身,除一封信外,并不见任何东西,便用黑布蒙住他的双眼,将他带
到贞天侯衙门。卫兵禀过以后,林启容传令带见。卫兵去掉黑布,彭寿颐走进大堂,只见堂
上正中端坐着一位面孔黧黑、五官端正的年轻将领,他料想此人必是林启容无疑,便上前一
步,双手作揖:“万载举人彭寿颐叩见林将军。”
林启容把彭寿颐看了半晌,然后问:“你是清妖举人,我是天国上将,我们之间水火不
容,你来见我作甚?”
“我奉曾部堂将令,特来九江送亲笔信一封给林将军。”
彭寿颐说罢,从身上取出信来,早有一个小兵下来接过信,交给林启容。林启容见信上
写着:
林启容将军麾下勋鉴:盖闻知几为哲人,识时为俊杰,时危势去而不觉悟,则为下愚,
徒为智者之所鄙笑也。自洪秀全、杨秀清倡乱以来,蔓延十省,掳船数万,自以为横行无
敌。乃渡黄河者数十万人,屠戮殆尽,片甲不返,匹马不归,而军势顿衰。本部堂办理水
师,分布湖北、江西,烧毁逆舟,截具粮源,而军势更衰。洎今年七月,韦昌辉诛杀杨秀
清,凡东嗣君及杨氏家族官属,斩刈无遗。石达开自武昌归去,几不免于杀害,而后洪秀全
又杀韦昌辉。金陵内变,而军势于是乎大衰。想林将军亦深知之而深恨之,痛哭而无可如何
也。本部堂前在九江时,统率水陆环攻浔城,林将军兵单粮少,坚守不屈。本部堂嘉尔有强
固之志。守军拔营之后,尔未尝毒杀百姓,本部堂嘉尔无殃民之罪。尔林将军亦可谓一杰出
者矣。昔者统领尔党、慑服众心者,杨秀清也;能知将军用将军者,杨秀清也。今杨氏既
诛,谁能统领而服众乎?谁能知尔用尔乎?尔与石达开皆杨氏之党,韦党必思所以除,此尔
目前之患也。本部堂嘉尔有一节之可取,特谕招降。尔能剃发投诚,立功赎罪,奏明皇上,
当以张国梁之例待之。可以保身首,可以获官爵,并可诛戮韦党,以快私仇。为祸为福,在
尔一心决之。熟思吾言,无遗后悔,或愿或否,速行禀复。
林启容看完,冷笑着。他有心揶揄几句,便问彭寿颐:“听说你家大帅浑身生着蛇皮
癣,每天晚上要四个女人轮流给他搔痒,才能入睡,是真的吗?”
堂上一阵哄笑。彭寿颐虽恼怒,却不敢发作,说:“将军不要听信谣传,曾部堂身边并
无一个女人,所患牛皮癣,近亦痊愈。”
“你不要为你家大帅遮丑了,他是个有名的伪君子。他想凭这一张纸就要我交出九江
城,像张国梁那样认贼作父,真是白日做梦!”
堂上一片肃杀,刚才嬉笑的场面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根本不曾出现过似的。
“曾国藩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回去告诉他,要他好好回忆一下,从那年罗泽南在南昌城
外打败仗算起,一直到今天,他和他的喽罗们在我手下奔逃过几次了?”
林启容威严的声音使彭寿颐的心怦怦乱跳。他自思到九江来,只是送封书信而已,信送
到了,任务也就完成了,千万不要再多说一句话,万一哪句话说歪,惹怒了这个杀人不眨眼
的魔王,脑袋立即就会搬家。想到这里,他觉得就是刚才为曾国藩辩护的话也不应该说。他
下决心再不开口。
“你回去告诉曾国藩,不要为天京城里的事高兴得太早了,江西大部分城池还在我们手
里,圣兵还有十万之众,只要我一声令下,什么时候都可以取曾国藩的头。”
林启容将曾国藩的信撕得粉碎,从堂上掷下,喝道:“滚吧!”
彭寿颐抱头鼠窜,恨不得一步跨出九江城。
“慢着!”林启容拖长声音叫道。彭寿颐惊恐地站住,忐忑不安。“你回去怎么向你家
的大帅交差呢?曾国藩会相信你到过九江城吗?来呀,弟兄们。”
只听见两个亲兵高声答应一声,走上前来,彭寿颐吓得面如死灰。
“为让曾国藩相信这个彭举人送到了书信,割下他一只耳朵为证!”
彭寿颐浑身乱抖,一个亲兵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过来,另一亲兵拿出一个瓷盘,
彭寿颐早已瘫在地上,任凭他们摆布。那亲兵提起彭寿颐的右耳,只轻轻一划,一只耳朵掉
进瓷盘。彭寿颐惨叫一声,捂着右边脸踉跄走出大堂。
当曾国藩看到失去了一只耳朵的彭寿颐,听完他沮丧的禀告后,勃然大怒。刘蓉也为自
己的失策而惭愧。这时,康福进来禀告:“大人,大门外有人贴了一张红纸条,上写‘奇计
出卖,价格面议’八个大字,旁边尚有一行小字,‘问计者请到状元街灰土巷找邹半孔’。
门人觉得好笑,特揭下送了进来。”
说着将红条递上去。曾国藩看了一眼,扔在桌子上。彭寿颐说:“这邹半孔莫不是个疯
子!”
曾国藩又拿起红纸条,细细地欣赏一番,然后缓缓地说:“康福,你带一顶轿到状元街
去一趟,把邹半孔接来,我要当面向他问计。”
康福领命,骑着马,带着两个轿夫,一顶空轿,一路寻问,来到状元街灰土巷。在一间
破败低矮的旧屋里,找到了邹半孔。此人五十岁左右,留着稀稀疏疏的山羊须,高高瘦瘦
的,面孔蜡黄,衣衫不整,一看便知是个落魄的文人。康福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说:“曾
大人派我来接先生前去面商奇计。”
邹半孔并不谦让,摇着一把纸扇上了轿。轿子抬进衙门二门,曾国藩已在花厅等候了。
邹半孔抢着上前一步,跪下说:“学生邹半孔叩见。”
曾国藩忙扶起,说:“先生免礼。”
邹半孔坐下,王荆七端过茶来。曾国藩将邹半孔仔细端详一番后,问:“先生贵庚几
何?”
邹半孔答:“学生今年四十有九。”
说完,又伸出几个指头比划着,露出很不自然的笑容来,坐在凳子上,手脚不知如何
放。曾国藩见此人举止神态有点猥猥琐琐,心中不甚欢喜。
“平日在家治何经典?”
“学生不治经典,平生喜爱的是稗官野史。”
“此人不是正经读书人。”曾国藩心想,接着又问:“也读兵书吗?”
“最爱读兵书。”邹半孔得意地回答。
“先生常读哪些兵书?”
“学生第一爱读的兵书是《三国演义》。”
曾国藩一听,双眉紧皱。曾国藩最不喜欢的书便是《三国演义》,认为它纯粹胡编瞎
扯,何况《三国演义》也不是兵书。邹半孔没有注意曾国藩脸上的变化,劲头十足地说:
“《三国演义》是历朝历代最好的兵书,书中的计策学不完、用不尽。孔明是最好的军师,
学生最佩服他,故改名为半孔,希望做半个孔明。”
曾国藩心里冷笑:真是一个不自量的人!
“先生说有奇计出卖,请问卖的是何奇计?”
邹半孔洋洋自得地说:“听说大人几次攻打九江不利,学生在家一直为大人思索良策。
那日重读空城计,突然大悟,思得一妙计,因见不到大人,故贴红条相告。”
曾国藩认真地听着,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邹半孔眉飞色舞地说下去:“我想,大人也可以学孔明来个空城计,将南康城内人马全
部撤出,埋伏在四面八方,派一小股人去九江,将林启容引进南康,然后伏兵四处出动。这
样,林启容也捉了,九江也破了。”
康福在一旁忍俊不止,曾国藩这时才真正明白,来者乃是一个心里不明白的人,便有意
逗弄他:“邹先生,倘若林启容不出九江,此计不成呢?”
邹半孔瞪大眼睛,扪着脑门想了半天,忽然大声说:“有了。大人,你可以在军中找一
个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的人,化装成关云长,要他领着兵马去打九江。长毛最怕关帝
爷,关爷一去,九江必下。”
“哈哈哈!”曾国藩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邹半孔不明白曾国藩笑什么,挺认真地说:“大人手下上万名将士,一定可以找到一个
和关爷长相差不多的人。若大人信得过,邹某愿代大人到军中一个个查看。”
曾国藩站起来,笑着说:“好!先生献的果是好计。荆七,拿十两银子来酬谢邹先
生。”
说罢,拱手与邹半孔道别,进了内屋。康福跟着进来说:“大人,这个姓邹的不是呆子
便是骗子,你何必白白送他十两银子,还要遭人讥笑。”
“价人,你知道古人千金买马骨,筑台自隗始的故事吗?我今日对邹半孔这样的人尚待
之以礼,真有才能的人必会挟长来就了。”康福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果然不出所料,第二
天,第三天,曾国藩衙门便来了十余起人。有献八面围城计的,有献里应外合计的,有献掘
濠引江计的,也有献反间计的。曾国藩反复权衡,觉得掘濠引长江水断绝城内城外联系,将
林启容困死在城内的计策最为稳当可行,便指令李续宾遵行。但行之半月,并无成效。掘濠
的兵勇一个个被太平军杀死在濠边,濠沟未成,兵勇倒死了不少。曾国藩一筹莫展。恰在这
时,折差送来一份兵部火票,又把曾国藩抛进忧愁之中。
十 大冶最憎金踊跃,哪容世界有奇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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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火票递的是军机大臣的字寄,抄录关于上海厘金的上谕:前因曾国藩奏请在上海抽
取厘金,接济江西军饷等情,当谕令怡良等体察情形具奏。兹据奏称,江苏军需局用款浩
繁,专赖抽厘济饷,未能分拨江西。且上海地杂华夷,该地方官绅年余以来,办理尚能相
安。若再行派员办理,实多窒碍。所奏自系实情。所有上海厘金只可留作苏省经费,曾国藩
所请饬调袁芳瑛专办抽厘以济江西军饷之处,着无庸议。
曾国藩读完这道上谕,心里凉了半截。调拨上海厘金,并由袁芳瑛专办的如意计划,竟
遭到两江总督怡良的断然拒绝。
“怡良可恶!”曾国藩在心里狠狠地骂道。如今朝廷,居然这般软弱,怡良说不给就不
给。曾国藩想,这种事在宣宗时代是决不可能发生的。哎!今日之情势,真要办事,非得要
有督抚实权不可!随便在哪个省当个巡抚,供应二万勇丁都不成问题,何来向人乞食这副狼
狈相。曾国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中充满委屈。这时,门被轻轻推开。
“哎呀!筠仙,你几时回来的!”正在为军饷担忧的曾国藩,一眼瞥见从杭州运盐回来
的郭嵩焘,仿佛见到赵公元帅一样高兴。
“刚到南康,就来向你交差了。”
几个月的劳累奔波,郭嵩焘显然黑瘦多了。曾国藩亲切地说:“这趟差使辛苦你了,看
瘦成这个样子。”
按照待老友的惯例,曾国藩亲手为郭嵩焘泡了一杯浮梁茶。
“瘦一点不打紧,事情没办好。”郭嵩焘满脸倦容。
“三万引盐如数运到广信,你为军营立了大功,怎说没办好呢?”曾国藩知道郭嵩焘一
向不讲客气话,这中间必有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