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治臣欺罔之罪。
撤掉清德,换谁来当长沙协副将呢?论才能,杨载福最合适。但他仅只一外委把总,小
小的九品顶戴,与从二品的副将相差太远了。诸殿元也可胜任,但也只是个从六品的千总,
骤升副将,也嫌太快。从官阶来看,塔齐布是参将,从三品,最高,从才具方面来说,固然
不及杨、诸,但塔齐布老实恭顺,此外尚有杨、诸天生不及之处,那便是塔齐布为镶黄旗
人。曾国藩深知皇上对汉人猜忌甚多,今后要建曾家军,从皇上到朝野满人都会不放心。倘
若有人参一本,随便加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立刻就可满门抄斩。必须推个满人出来!名义
上还要把这个满人摆在自己之上,才可能消除皇上及朝野满人的顾虑。若是推个才大心大的
出来,今后驾驭不了,那就更麻烦。塔齐布虽无大才,但听话,又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
想必日后不会有意为难。主意定了,曾国藩又补一片:查署抚标中军参将塔齐布,忠勇奋
发,习劳耐苦,深得兵心。臣今在省操练,常倚该参将整顿营务。现将塔齐布履历开单进
呈,伏乞皇上天恩,破格超擢。
为使皇上采纳他的建议,并表示自己对满人的绝对信赖,他在片后着重补了一句:
“如塔齐布日后有临阵退缩之事,即将微臣一并治罪。”
曾国藩参劾清德和保奏塔齐布的事很快传到清德的耳中,他又急又恨,跑到鲍起豹那
里,先不提参劾自己的事,而把营兵对曾国藩酷暑操练的怨气,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遍。他
有意挑拨说:“鲍提督,兄弟们都在说,我们到底是受提督指挥,还是受团练大臣指挥?兄
弟们跟曾国藩讲,鲍提督爱兵如子,三伏、三九天都不在营外操练,只在营内讲兵法。曾国
藩不但不听,反而说你老治军不严,姑息放纵,养了一批老爷兵。”
鲍起豹本是一个骄悍昏庸的武夫,一向看不起文官,听了清德的话,勃然大怒:“曾国
藩是个舞弄笔墨的文吏,他懂什么带兵练兵!朝廷尽用一批文官当团练大臣,真是笑话!曾
国藩竟敢讥笑我治军不严,他懂不懂,哪有酷暑练兵的道理?六月天牛尚不用,何况人?这
哪里是练兵,这分明是虐待士卒。”
清德见鲍起豹支持他,暗自得意,于是提起参劾的事:“六月初八日是贱妾的生日,又
正是会操的日子,卑职想天这般热,有心让士兵们休息一天,在家躲躲热。曾国藩居然叫他
的团丁到我这里清点人数,几个人上街,几个人在营,几个人帮我办酒席。上了一本给朝
廷,要撤我的职,让塔齐布来当长沙协的副将。”
“岂有此理!参劾军中大员,事先不经过我,就上奏朝廷。他曾国藩读没读过大清军
律?张制军不在这里,就是骆中丞也不干预营中之事,何况这撤换二品大员的大事。真是欺
人太甚!”鲍起豹愤怒起来。
“都是塔齐布谄媚曾国藩,坏了咱们绿营的规矩。”
“传我的命令,从明天起,营兵一律不再与团丁会操,塔齐布也不准再到大团那里去教
练。谁敢违背我的命令,先打他五十军棍!”
“鲍大人,卑职这个委屈实在受不了。”清德担心朝廷一旦接受曾国藩的参劾,他的二
品顶戴就会被摘除。
“你放心,我这就向朝廷申述,不能让曾国藩为所欲为。”
从那以后,绿营士兵再也不来会操,塔齐布也不敢再来教练团丁了。大团勇丁无故遭长
沙协士兵的袭击、唾骂之事屡屡发生,甚至曾国葆在街上都无缘无故地挨了他们一顿拳击。
曾国藩心里窝着一团火,但他强忍着,也劝告曾国葆和其他受辱的团丁,天天照旧训练。他
在等待着朝廷的批复,心里想:若朝廷支持,则不怕他鲍起豹嚣张;若朝廷不支持,马上辞
职回荷叶塘守墓!
六 大闹火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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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秋来,转眼到了七月半中元节。十四日这天,绿营兵士每人得了五百钱节礼,又通
知十五日放假一天。外委把总以上的军官,每人都接到一份请帖:十五日下午在天心阁祭吊
去年守城阵亡的将士,祭吊仪式结束后,鲍提督宴请。但藩库没有给大团三营团丁发一文节
礼,包括曾国藩在内,也没有一个当官的收到请帖。这是对团练的公然歧视!王錱、李续
宾、曾国葆等人对这种露骨的不公平待遇气愤万分。曾国藩强压着满腔怒火,将王錱等人劝
阻住,又想方设法,凑了点钱,十四日晚上匆匆发给团丁,总算把大家的怨气暂时平息了。
团丁们每人分得五百文钱。各营各哨平日的伙食费,也都多少节余点,多的有五六百
文,少的也有三四百文,这些伙食尾子也发给了各人。团丁们绝大部分都是乡下老实巴交的
种田佬,分得的这千把文钱,自己都舍不得用,托熟人带回去补贴家用;也有的一时找不到
熟人,便稳稳当当地藏好,今后自己再带回去。辰州、宝庆、新宁来的团丁中,也有家中较
为殷实的。这些人不在乎这点钱,难得到省城来住,便三五成群吆喝着逛大街、上馆子,图
个快活。辰州团丁中有个叫滕绕树的伢子,平日极羡慕鲍超的武功,想方设法跟鲍超接近,
想求鲍超多教给他点武艺。今天得了几个钱,他约了素日合得来的五个乡亲,商量好请鲍超
到火宫殿去玩一玩,大家都说好。
这几个月来,为报曾国藩的知遇之恩,鲍超尽心尽意地教练团丁,哪里都没去过。听说
火宫殿是个好玩之处,滕绕树一邀,鲍超就满口答应了。半路上又遇到塔齐布,鲍超说好久
不见了,硬拉着塔齐布一起到火宫殿去。塔齐布拗不过,只得从命。一行八人有说有笑,来
到了位于坡子街的火宫殿。
火宫殿果然热闹。正中是一座盖着黄色琉璃瓦、斗拱飞檐、上面雕刻不少飞禽走兽的古
老庙宇。庙宇里供奉着一尊火神爷塑像。那火神爷金盔金甲,红脸红须,眼如铜铃,舌如赤
炭,真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烈火,望之令人生畏。庙宇里长年住着七八个庙祝。这几个庙祝主
要不是服侍火神爷和接待前来请求保祐的香客,而是管理着庙门前那个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
市场。
火宫殿四周红色围墙包围了一大片空坪,因为位于长沙闹市区,久而久之,这空坪便为
走江湖跑码头的郎中、卖艺人、耍猴的、卖狗皮膏药的、算命看相的、卖杂七杂八小玩意的
集中地,也引起长沙城里那些游手好闲的人的兴趣,卖各色小吃的小贩们也到这里来做生
意,庙祝便来管理这块发财之地。每天夜深,人散走后,他们清扫场地;天亮则开门迎接各
种来人。有的生意较好,要跟庙祝长来往的小贩,常送些钱给他们,庙祝也就慢慢富裕起
来。后来庙祝在空坪上搭起四个大敞棚,棚上盖着树皮,分别取名为东成、西就、南通、北
达。敞棚遮雨防晒,给卖主和买主都带来方便。到了过年过节时,还有唱大戏的到这里来卖
艺。这火宫殿也就益发繁华热闹,几乎可以和开封的大相国寺、南京的夫子庙媲美了。
塔齐布、鲍超、滕绕树等人先进庙宇瞻仰火神爷的尊颜,又跟庙祝闲聊了一番。滕绕树
和那几个辰州籍团丁做东,请塔、鲍吃火宫殿的名产。这火宫殿虽是集散无定之地,但也有
好些卖吃食的小贩,一代一代、常年累月在这里做生意,有几样吃食便成了火宫殿传统的名
产。这几样名产是:王家的姊妹团子、萧家的臭豆腐干子、谢家的红烧猪脚、何家的神仙钵
饭。逛火宫殿的人,不吃吃这几样东西,就不算逛了火宫殿。
塔、鲍一行先来到南通棚。只见这里是一个说书人在说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词话》,
正说到西门庆贪欲丧身一节,听众挤得水泄不通,漫说找个座位,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无
奈,只得走到对面的北达棚。棚里一个耍猴的操着河北口音在叫道:“徒儿们,把连升三级
这出戏,由赛悟空给各位叔叔伯伯兄弟爷们表演一番,请各位指教指教,给俺们捧个场。”
一阵细锣敲响,一个徒儿捧着三顶不知哪个朝代的官帽走上场。只见那三顶帽子一顶全
黑,一顶半红半黑,一顶全红,那帽子两边是两个放大的纸糊的黄灿灿的铜钱,用两根竹棍
子与帽子连起来。全红官帽铜钱最大,全黑官帽铜钱最小。又一个徒儿牵着一只瘦骨嶙峋的
猴子出来。那猴子两只眼睛忽闪忽闪,贼溜溜地这边转转那边转转。随着锣声,徒儿用绳子
牵着它一蹶一拐地走圆场。滕绕树心想:这猴儿的名字倒怪美的,赛悟空,但却是簸箕比天
——太不自量了,莫说不能赛过孙悟空,只怕是孙大圣拔根毫毛吹出的猴子也比它强百倍。
塔齐布、鲍超等人站着看了一会,见找不到座位,便又出来,转到东成棚。
东成棚里,一个卖狗皮膏药的关中大汉,光着上身,打了一路拳,又耍一顿三节棍,弄
得浑身大汗淋漓。那大汉弯腰抱拳,用带有浓重鼻音的关中腔叫道:“祖传秘方,名药配
制,驰名江湖,誉满海内。在下姓沈,陕西米脂人,祖传十代专配狗皮膏药。嘿!”那汉子
拍了一下光溜溜的胸膛,声音放高起来,“头晕目眩,四肢酸胀,腰痛腿痛,头痛脚痛,男
子遗精早泄,勃起不坚,妇女月经不调,长年不育,贴了我沈家祖传膏药一帖,立见效果,
两帖过后,病痛消除,三帖四帖,永远断根。一百文一帖,一百五十文,买一帖送一帖,要
者从速,过时不候。”塔齐布最瞧不起以打拳舞棍来招徕顾客贩卖膏药的人。他认为这些江
湖骗子亵渎了中华武功,略停了一下,便离开东成棚,鲍超、滕绕树等也跟着出来了。
刚走出来,塔齐布便看到东成棚的东角偏僻处,有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正在舒气运神。
他停下脚步,不露声色地仔细看着。只见那汉子用脚尖点触地面,双手空握,一前一后,一
左一右地打出去,脚尖不停地在地上绕***,双腿微屈,整个身子看去轻飘飘的。看那汉子
脸上,却神色凝重,嘴唇紧闭,两腮泛红。塔齐布注目看了半晌,大步走上前去,双手一
拱:“大哥请了!”
那汉子停住,看塔齐布一身戎装,便客气地回答:“将军请了!”
塔齐布说:“在下适才间看大哥行步运拳的架式,想冒昧请问一句:大哥打的是不是巫
家拳?”
那汉子面露喜色,说:“将军好眼力,鄙人刚才打的正是巫家拳。”
“大哥拳法,严谨紧凑,外柔内刚,深得巫家拳法之精蕴。大哥拳术造诣,当今少
有。”
“将军过奖了。”
“大哥,恕在下唐突。大哥这等本事,埋没在这勾栏瓦肆之间,岂不可惜?何不以此报
效国家,且可光大巫家拳术。”
“鄙人并非长住此地。”汉子说,“因前几日过忙,未遑练功,今日偶尔路过此地,得
点空闲,故略为舒展一下筋骨。将军劝我报效国家,莫非要鄙人投军么?”
“正是。”塔齐布说。
汉子哈哈一笑,说:“时下之绿营,也可以谈得上报效国家的军队吗?”
塔齐布脸一红,立即说:“我并非劝大哥投奔绿营。目前长沙另有一支人马,急需你这
样的人才,你可愿去?”
“哪支人马?”
“曾大人曾国藩办的团练,现有三营一千多号人马。”
那汉子又是一笑,说:“将军,你我初次相交,我看得出,你是个有本事有血性的男子
汉,故愿和你多说几句话。依我看,不独我不应去投绿营投团练,我还劝将军也及早解甲归
田为好。二千年前南华真人便已经看透这一切,什么江山社稷,实际上只是蜗角罢了。你说
办团练的是‘争’大人?哎!世道坏就坏在一个‘争’字上。古往今来,一个‘争’字,害
得人世间互相仇恨残杀,永无休止。还是南华真人说得好:‘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
后睹所争。’看轻荣辱,不慕货财,无病无争,世界才能安宁呀!时候不早,将军自爱,后
会有期。”说罢扬长而去。塔齐布摇摇头,走进了西就棚。
这是最后一个棚子了。棚子里较为安静。一张桌子边,有个游方郎中在给一个老婆子诊
脉。一个瞎子坐在几个桌子之间的空隙处。那瞎子呆头呆脑的,面前摊开一张大纸,纸正中
画了个太极图,图右边写着“点破迷途君子”,左边写着“指引久困英雄”。绕树看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