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洗冤伸屈,在工部为数十州县修路架桥,功德广被人世,贤名远播四域。大爷面相,已早
非昔日了。”
陈敷这盆米汤,灌得曾国藩喜滋滋乐融融,连声说:“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山人从今日午后来,便留心大爷面相骨相。见大爷山根之上,光明如镜,额如川字,
驿马骨起,三庭平分,五岳朝拱,三光兴旺,六府高强。此数者,若备一种,都大有出息。
大爷全兼足备,前程不可限量。且骨与肉相称,气与血相应。无论从面相骨相而言,均非常
人所有。看来大爷位至将相,爵封公侯,是指日可待之事。”
曾国藩连连摆手,说:“先生这番话,鄙人担当不起。想鄙人出身微末,秉性愚钝,有
今日之名位,亦大出意外,何敢望公侯将相之荣贵。”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敷说,“历来农家出俊秀,大爷不必自限。我细思过,相
书上所言,类似大爷骨相者,古来只有三人。即唐之郭汾阳、裴相国,明王文成公,然则三
人皆以平乱之功而名垂史册。如此看来,大爷也将要从此发迹。”
曾国藩想到对张亮基邀请的推辞,一时陷于沉思。陈敷见曾国藩不语,便继续说下去:
“大爷,贵府昆仲,山人今日有幸得以谒见,不是山人面谀,大爷兄弟五人,个个玉树芝
兰,人人官秩隆盛,尤以大爷和九爷面相最好,将来都可列五等之爵。”
“如先生之言,国藩亦可置身戎间,上马杀贼了?”
陈敷点头,说:“山人这些年来夜观天象,见轸翼之间将星特别明亮。在轸星十六度处
有一将星尤其耀眼。轸星十六度下应长沙府,故山人这几年一直在荆楚一带游历,广结英雄
豪杰。今日一见大爷,心中暗自诧异,自思相人三十余年,足迹遍天下,从未见过大爷这等
骨相的人。昨日又偶遇大鹏金翅鸟之嘴。如此看来,天意已在大爷昆仲身上,请万勿错过好
时机。古人云,天赐不取,反受其咎。请大爷好自为之。山人所言实乃天机,幸勿与外人
道。”
曾国藩神色庄严地点了点头。这时,曾府的报晓鸡已发出第一声啼叫,曾国藩吹熄灯,
与陈敷对床而卧。
日上三竿,陈敷起床,曾国藩早已不见。曾国藩将昨夜与陈敷的一番话,择要告诉了诸
弟。四个弟弟,个个欢喜。想当今满目刀兵,遍地狼烟,正是男儿争功名、猎富贵的好时
候,莫不是天遣异人来指引方向?曾府上下将陈敷看得如同神仙似的。兄弟五人齐齐陪伴陈
敷吃早饭。饭毕,陈敷告辞。
曾国藩命荆七取出百两白银来,酬谢陈敷看地之劳。陈敷笑了笑,轻轻用手推开,说:
“待大爷功成名就之后,再赏山人不迟。”
曾国藩将陈敷送出大门外二里路远,国潢、国华,国荃、国葆四兄弟又将陈敷送到贺家
坳后,才彼此拱手作别。
五 郭嵩焘剖析利害,密谋对策,促使曾国藩墨绖出山
--------------------------------------------------------------------------------
陈敷返回湘乡县城旅店,将此行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郭嵩焘。嵩焘大喜道:“广敷兄,
你不仅会看相看风水,巧舌如簧,还会察访民情,连荷叶塘死了几百年的贺三婆婆的坟都给
你派上用场了。”
陈敷得意地笑道:“贺三婆婆的坟给那块风水宝地作了最好的证明。不然,我与曾侍郎
素不相识,他们何以会相信我呢?”
郭嵩焘也笑道:“不是贺三婆婆给你的宝地以证明,怕是你的宝地是受贺三婆婆的启发
吧!”
陈敷大笑起来。笑完后,正色道:“筠仙,你不要说风凉话。这风水地学的确不可不
信。你想想看,若不是父母葬得好地,朱元璋一个要饭的和尚,怎么会当起九五之尊来
呢?”
郭嵩焘点点头说:“对风水之说,我取圣人的态度,也学个子不语:既不信,亦不
贬。”
“幸好曾侍郎一家不取你的态度。不然,我这一套就吃不开了。”陈敷一边说,一边收
拾行李,“筠仙,对曾侍郎,我讲的是虚,你这次去要讲实,实实在在地剖析局势,打消他
的顾虑。他不是二十几岁的热血青年,不会因为我那几句空头话,就会不顾一切地出山办
事。曾侍郎常对人说要实事求是。我那一番话,会对他起些作用,但关键还在于你的实话。
我们就此分道扬镳。我去宝庆府寻一个方外友人。你此番去,必定会和曾侍郎一道出来。好
自为之吧,前程大得很。”
“兄台不要走,我们一起办吧!”
“我是闲云野鹤,疏懒惯了,哪里耐得那种烦剧。”陈敷笑道,“贤弟珍重,后会有
期!”说罢,飘然向宝庆方向走去。郭嵩焘也急忙收拾行装,离开旅店,向荷叶塘出发。
陈敷走后的当天下午,湖南巡抚衙门遣人送来一封咨文。
咨文转录兵部火票递来的上谕:前任丁忧待郎曾国藩籍隶湘乡,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
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钦
此。
曾国藩想,这是不是镜海先生密荐的结果呢?陈敷前脚走,上谕后脚便跟来了,难道真
的就如这个江右山人所预言的:后半生将要由此而入阁拜相、封侯赐爵?他紧闭房门,燃起
一炷清香,盘坐在床上。在袅袅香烟中,他微闭双眼,如同老僧入定般,尘世的一切都已远
去,灵府深处一片澄静,思路格外地清晰。这是他十年前跟随唐鉴读书,从唐先生那儿学来
的诀窍。曾国藩治学不主门户,善于贯通各家学派。唐鉴有一次告诉他:“最是‘静’字功
夫要紧,大程夫子是三代后圣人,亦是‘静’字功夫;王文成亦是‘静’字有功夫,所以他
能不动心。若不静,省身也不密,见理也不明,都是浮的。”
唐鉴的话指点了他。他想到老庄也主张静,管子也主张静,佛家也主张静,看来这
“静”字是贯通各家学派的一根主线,正是天地间最精微的底蕴,所以各家学派都在这一点
上建立自己的养性处世理论。管理国家也要这样,人们常称赞治国贤臣都是“每逢大事有静
气”的人物。心静下来,就能处理各种纷乱的军国大事。从那时起,他每天都要静坐一会,
许多为人处世、治学从政的体会和方法,便都在此中获得。尤其在遇到重大问题时,他更是
不轻易作出决定,总要通过几番静思、反复权衡之后,才拿出一个主意来。为让气氛更宁馨
些,还往往点上一支香。每见到这种情况,家人有再大的事也不打扰他。
无论是为皇上分忧,还是为实现个人抱负,曾国藩认为都不应该推辞这个使命。十多年
来,皇恩深重,皇上的江山和他自身及整个曾氏家族都早已联成一体。现在皇上要臣下临危
受命,他怎能辞而不受?何况早在家乡读书时,他便立志,此生定要做出一番大事业。进了
翰林院以后,他对自己的要求是,文要有韩愈的成就,武要有李泌的功绩,从而彪炳史册,
留名后世。自从升授礼部侍郎以后,他便更加踌躇满志。几年来,除户部外,他遍兼五部侍
郎。国家大事,他件件都能应付裕如。在兼管兵部时,他遍读历代兵书,尤爱读《孙子兵
法》和戚继光的《练兵实纪》《纪效新书》。眼看时局动乱,心中隐然以救世拯民者自居。
他赋诗明志:“树德追孔孟,拯时俪诸葛。”立志做孔孟诸葛亮一流的人物。现在长毛作
乱,危及两湖,看来还有蔓延北去东下的危险,朝廷视之为心腹之患。拯国难,纾君忧,不
正当其时吗?何况自己已与长毛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他恨死了这帮犯上作乱的叛逆。受命出
山吧!蓦然间,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想起去年的一次朝会——
乾清宫正殿。当年的太子奕詝、现在的年轻皇上,端坐在宝座上。他登基已一年多了,
改号咸丰。
在曾国藩看来,皇上好像有一股励精图治的劲头。一年多来,皇上广开言路,重用贤
臣,颇思有一番作为。比起道光帝晚年来,朝中充满了生气。曾国藩因为遍兼五部,深知国
事已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连年干旱、虫灾,有的地方几乎是颗粒无收,而各级官吏的征搜
敲诈则有增无已,到处是流离失所的饥民,是赤地千里的荒土。而更可怕的是,十余年间,
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科道无一折言地方之利弊,京官办事退缩、琐屑,外官办事敷
衍、颟顸。上个月,曾国藩上了一折,指出当前国家有两大病患,一是国用不足,二是兵伍
不精。他建议裁汰五万绿营兵,以裕国用。奏折送上去,倒是很快地就批下来了,但只有
“知道了”三个字,弄不清楚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曾国藩只有轻轻叹息而已。
今天的朝会上,有几个大臣谈到广西的战事。洪秀全扯旗造反已近一年,每当谈起这件
事,满朝文武,无不变色。大家心里都清楚,八旗驻防兵和绿营加在一起,虽然将近百万,
但根本不能打仗;派遣大学士赛尚阿为钦差大臣去督军,那其实也是无济于事的。
曾国藩站在朝班中,想到国家经纬万端,最终归于天子一人。对年轻的咸丰帝,他充满
希望。皇上若能这样继续下去,端正圣躬,发愤图强,则国事尚可为。想到这里,他把早已
准备好的几点意见重新清理一下,从队伍中走出来,跪下奏道:“臣闻美德所在,常有一近
似者为之混淆,若对此辨之不早,则流弊不可胜防。臣窃观皇上生安之美德,约有三端,而
三端之近似,亦各有流弊,不可不预防其渐,请为我皇上陈之。”
两班文武听到这里,吓得一声不敢吭。这曾国藩今天变成了虎胆豹心,竟然敢说皇上的
不是!有人偷眼看了下皇帝。
但见“正大光明”匾下那位年方二十、瘦瘦精精的天子正在听着。或许是曾国藩的湘乡
官话不大容易听得懂的缘故,皇帝的脸上并无任何表情。在曾国藩略为停顿的当儿,咸丰帝
微微一怔,说:“卿只管说下去。”
曾国藩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臣每观皇上祭祀肃雍,跬步必谨,而寻常莅事,亦推求
精到。此敬慎之美德也。而辨之不早,其流弊为琐碎。自去岁以来,广林、福济、麟魁、惠
丰等都以小节获咎。此风一长,则群臣皆务小而失大。即为广西一事,其大者在位置人材,
其次者在审度地利,又其次者在慎重军需。而此三者,筹措中都有失误。”
咸丰帝脸色已见不怿,为顾全体面,也怕堵塞言路,他没有发作,只是不大耐烦地打断
曾国藩的话:“第二端呢?”
“臣闻皇上万几之暇,熙情典籍,游艺之末,亦法前贤。此好古之美德也。而辨之不
细,其流弊徒尚文饰,亦不可不预防。去岁广开言路,然群臣所奏,大抵以‘知道了’三字
了之。间有特被奖许者,手诏以褒倭仁,未几而疏之以万里之外;优旨以答苏廷魁,未几而
斥为乱道之流,是鲜察言之实意,徒饰纳谏之虚文。”
咸丰帝见曾国藩先是指责他处理广西军务失措,现又说他纳谏是虚,不觉大为恼火,本
想不让他说完,但又想知道下文,于是带着怒气地指示:“曾国藩奏语宜短,快说下去!”
曾国藩听到这句话,顿时感到脚腿发颤,虚汗直流。“是!”
他镇静一下,决心一吐为快:“臣又闻皇上娱神淡远,恭己自怡。此广大之美德。然辨
之不精,亦恐厌薄恒俗而长骄矜之气,犹不可不防……”
“狂悖!放肆!”咸丰帝再也不能忍受了。一年来,臣工们也曾上过不少指责时弊,规
劝皇上的奏疏,但语气都极为委婉温和。对这样的奏疏,咸丰帝看得下。尽管文字用得婉
转,但用意他还是明白的,他喜欢臣下都用这样的语言奏对。
他没有想到,今天曾国藩在众多文武面前,居然用“失误”“虚文”“骄矜”这样尖刻
的语气来指责,他感到自己至高无上的尊严受到挫伤,怒火中烧。曾国藩分明是瞧自己只是
刚过弱冠的年轻人,才敢于如此肆无忌惮。今日如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怎能建立起自己的威
望?他厉声喝道:“曾国藩所奏纯属想象之词,并无实在内容。如此以激辞上奏而沽忠直之
名,岂不虚伪?岂不骄矜?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