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笔墨来!再加两支大蜡烛。”
刚才送狗肉的童子兵进来,一只手拿着几张大白纸、两支洋蜡烛,另一只手拿着一支毛
笔、一个砚台,砚台上还有一块圆墨。黄包布说:“老先生,今夜辛苦你了。抄好后,明早
让你走路。”
待兵士们走后,曾国藩将告示又看了一遍,只见那上面写着:
太平天国左辅正军师领中军主将东王杨、太平天国右弼又正军师领前军主将西王萧奉天
讨胡檄嗟尔有众,明听子言。子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
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虏之子女民人也。慨自满洲肆
毒,混乱中国,而中国以六合之大,九洲之众,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中国尚得为有人
乎?妖胡虐焰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于四海,妖氛惨于五胡,而中国之人,反低首下
心,甘为臣仆。甚矣,中国之无人也!
曾国藩读到这里,气愤已极,拍桌骂道:“胡说八道!”再看下面,檄文还长得很,足
有千余字之多,他不想看下去,只用眼扫了一下结尾部分,见是这样几句:
予兴义兵,上为上帝报瞒天之仇,下为中国解下首之苦,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
乐。顺天有厚赏,逆天有显戮,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些天诛地灭的贼长毛!”曾国藩愤怒地将告示推向一边,又骂了一句。
“大爷,若是我能写字就好了,我就给他们抄几份去交差。你老是决不能抄的。”荆七
跟着曾国藩久了,也略能识得些字,但却不能写。
“你也不能抄!你抄就不杀头了么?”曾国藩眼中的两道凶光使荆七害怕。
“大爷,若是不抄,明天如何脱身呢?”荆七战战兢兢地说,“长毛是什么事都做得出
的,听说他们发起怒来,会剥皮抽筋的。”
曾国藩全身颤抖了一下。他微闭双眼,颓丧地坐在凳上。
“看来只有装病一条路。”盘算许久,他才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这时,屋外突然一片明亮。曾国藩看到几十个长毛打着灯笼火把朝这边走来,叽叽喳喳
的,不知说些什么。快到屋门口,火把灯笼里走出一个人来。他一脚迈进大门,便高声问:
“谁是韦永富带来的教书先生?”
韦永富——缠黄包布的人忙向前走一步,指着曾国藩说:“这个人就是。”又转过脸对
曾国藩说:“老先生,我们罗大纲将军来看你了。”
曾国藩坐着不动,以鄙夷的眼光看着罗大纲,见他年约四十岁,粗黑面皮,身躯健壮,
头缠一块黄绸包布,身穿一件满绣大红牡丹湖绸绿长袍,腰系一条鲜红宽绸带,脚上和士兵
一样地穿一双夹麻草鞋。罗大纲并不计较曾国藩的态度,在他侧面坐下来,以洪亮的嗓门
说:“老先生,路上辛苦了吧!兄弟们少礼,你受委屈了。”
曾国藩心想,这个长毛倒长得这样英武,说话也还文雅。
他不知如何回答,干脆不做声。罗大纲定睛望了曾国藩一眼,说:“老先生,我看你的
样子,是个饱学秀才,我们太平军中正缺你这样的人,你留下来吧!我向天王荐举,你就做
我们的刘伯温、姚广孝吧!”
曾国藩心里冷笑不止,这个长毛“罗将军”,怕是从戏台上捡来这两个人名吧。他想试
探一下罗大纲肚子里究竟有几多货色,便开口道:“刘基辅助朱洪武打江山,道衍却是朱棣
篡侄儿位的帮凶,这二人怎能并称?”
罗大纲哈哈笑起来,说:“老先生,你也太认真了。刘伯温、姚广孝都是有学问、有计
谋的好军师,如何不能并称?至于是侄儿做皇帝,还是叔叔做皇帝,那是他们朱家自己的
事,别人何必去管!方孝孺不值得效法。我看成祖也是个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建都北京便
是极有远见的决策。老先生若是对此有兴趣,以后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商榷,只是今夜没有时
间了。”
曾国藩心想,看来长毛中也有人才,并非个个都是草寇。
见曾国藩不再说话,罗大纲站起来,准备走了。临走时,又对曾国藩说:“委屈老先生
今夜抄几份告示,明天我们要用。”
王荆七赶快说:“我们大爷病了,今夜不能抄。”
罗大纲伸出手来,摸了下曾国藩的额头,果然热得烫手,便吩咐韦永富:“老先生既然
病了,就让他歇着,叫个医生来看看,明天我带他去见天王。老先生有学问,天王一定会重
用。”
说着便带着兵士们出了门。曾国藩心里叫苦不已。
过一会儿,韦永富急匆匆地走进来,板着面孔对王荆七说:“把你背的那个包袱给
我!”
曾国藩和王荆七立时一惊。那包袱里放的银子倒不多,重要的是有一份朝廷文书,那上
面载明曾国藩的身分官职,以便沿途州县按仪礼接待。通常曾国藩都不拿出来,他不愿意过
多惊动地方长官。这下糟了,让长毛知道自己的身分,就再也莫想脱身了。王荆七不肯交,
但事情来得仓促,现在连藏都无法藏了。韦永富不等王荆七自己交,一把从他身上扯下来,
风风火火地走了。主仆二人傻了眼:难道有人认得么?
原来,跟着罗大纲进来的一群太平军中,有一个湘乡籍士兵粟庆保。十多年前,粟庆保
在湘乡城里见过曾国藩一面。
曾国藩当时是新科翰林,从北京回到湘乡,县令和城里一批有头面的绅士天天轮流宴
请。小小的湘乡县城,谁不知出了个曾国藩!粟庆保那时正在一个绅士家做短工,那一天,
他亲眼看见曾国藩坐在主人家的筵席上。尽管十多年过去了,曾国藩脸上有了皱纹,嘴上留
着长长的胡须,身体发福了,但粟庆保仍然能认出。粟庆保将这个发现告诉罗大纲。为了核
实清楚,避免误会,罗大纲叫韦永富将王荆七随身带的包袱拿来。
“清妖头曾国藩站起来!”一声炸雷震得曾国藩发懵,他看见韦永富带着四个手执大刀
的士兵已站在他的身边。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个士兵过来,将他的双手紧紧捆绑着。
曾国藩出生四十多年来,从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这十多年来的官宦生涯,更习惯了人
们的恭敬尊重。他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在一瞬间里,他想到不如触柱而死,但又太不甘心
了。他脸色铁青,三角眼里的目光凶狠狠、阴森森。旁边的荆七也同样被捆了。
韦永富将曾国藩押到另一间屋里。这里***通明,罗大纲杀气腾腾地坐在上面,见曾国
藩进屋,便虎地站起来,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突然吼道:“你原来是个大清妖头,险些被你
骗了!你不在北京做咸丰的狗官,为何跑到这里来了?”
在押解的路上,曾国藩想:千万不能向反贼乞求饶命,大不了一死罢了。这样一下决
心,反倒平静下来,他缓缓地回答:“本部堂奉旨典试江西,为国选才,只因途中闻老母去
世之讯,改道回籍奔丧。”
罗大纲拍着桌子喝道:“你的老娘死了,你晓得悲痛。你知不知道,天下多少人的父母
妻儿,死在你们这班贪官污吏之手?!”
“本部堂为官十余年,未曾害死过别人的父母妻儿。”曾国藩分辩。
“住嘴!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这里放肆,口口声声自称‘本部堂’。再称一
声‘本部堂’,本将军先割下你的舌头。”第一声“本部堂”已使罗大纲气愤,这一声“本
部堂”,更使罗大纲怒不可遏了。
曾国藩向四周扫了一眼,只见满屋子人个个横眉怒对,紧握刀把,那架势,恨不得立即
一刀宰了他。曾国藩一阵心跳,迅速将目光收到自己的双脚上。
“曾妖头,”罗大纲继续他的审问,“不管你本人害未害人,我来问你,全国每年成千
上万的人死于病饿灾荒,不由你们这班人负责,老百姓找谁去!”
曾国藩不敢再称“本部堂”,也便不再分辩了。他心里在自我安慰:不回话是对的,一
个堂堂二品大员,岂能跟造反逆贼对答!
罗大纲见曾国藩不开口,心想,再审下去亦无用,无非是骂骂他出口气而已。便对韦永
富说:“先带下去关起来,明天将这个清妖头押到长沙去砍了,也好借此激励前线将士。”
重新回到原来屋子里,曾国藩想起明天将要不明不白地被砍头,心里懊恼不已;万不该
到饭铺去吃饭,万不该写对联,倘若不是碰到这伙千刀万剐的长毛,再过三四天就要到家
了。
正在曾国藩胡思乱想之际,荆七忽然发现从窗口上跳下一个黑影。他紧张地推了一把曾
国藩。那黑影直朝他们走来,轻轻地说:“大爷,我是康福。”
“康福!”荆七又惊又喜。康福连忙制止他,抽出刀来,割断绑在曾国藩和荆七手上的
绳子。曾国藩紧紧拉着康福的手,生怕他又要走似的,激动地说:“贤弟,你怎么找到这里
来了!”
“是饭铺老板告诉我的。”康福小声说,“我一路追踪而来,访得他们今夜在此宿营,
就一间屋一间屋地找寻。大爷,虎穴不可久留,我们赶快走!”
说完,康福纵身跳上窗台。荆七蹲下,曾国藩踩着他的双肩,康福将曾国藩拉上窗台,
自己先跳出屋外,然后双手将曾国藩接住,荆七也跟在后面,从窗口跳下来。在前屋一片喧
闹声中,康福领着曾国藩、荆七悄悄地离开了村庄。
三人高一脚低一脚地向西奔去,约走了十来里路,荆七忽然惊叫一声:“不好,包袱还
在长毛手里!”
“包袱里有什么贵重东西没有?”康福问。
“别的都不要紧,只是有一份朝廷文书,不能落在长毛手里。”曾国藩说。
“我去拿来!”康福说着就要回头,曾国藩一把拉住他,说:“去不得,你看后面!”
康福和荆七扭过头去,只见后面点点火把,正跳跃着向他们奔来。荆七急了:“长毛追
来了,怎么办?”
“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
康福指着前面一个黑堆说:“那边有一堆茅草,委屈大爷到那里暂避避,我去打发他
们。”
曾国藩二人慌忙钻到茅草堆里躲下,康福大摇大摆地回头走去。
“伙计们,这么黑的天,找什么呀?”
“看到两个慌慌张张赶路的人吗?”
“是不是一个满脸大胡子,一个瘦瘦精精的?”
“正是。他们往哪里去了?”
“往北去了。”
“看清楚了吗?北边追不到,我们回头来要你的脑袋!”
“看清楚了,快点去吧!去迟了,追不到,就怪不得我了。”
火把人群都向北边吵闹着去了。康福走到茅草边,问荆七:“包袱放在哪间屋里?”
“就在长毛议事的前屋。”
“大爷,你们在这里再等等,我去把包袱取来。”
曾国藩拉住康福:“贤弟,不必去了吧!包袱不要了。”
“朝廷文书落在长毛手里总不好,我马上就回来。”
曾国藩的手松了,康福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将近一个时辰后,康福背着包袱回来了。他
递给荆七:“看看是不是这个?”
“是的,是的。”荆七连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