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田艰难度日。前年,母亲因积劳落下重病,我跟弟弟商量,就是卖田卖屋,也要给母亲治
病。背着母亲,我们卖尽了祖遗田产。钱用完了,母亲也闭眼了。无法,兄弟俩又借钱为母
亲办了丧事。为还债,我留下弟弟在家,独自一人出门做生意。好容易赚了五十两银子,谁
知在岳州被贼人全部盗走,当时我简直气昏了。不要说店钱、回家旅费没有,连吃饭的钱都
没有了。身上一无所有,唯一的就是一盒围棋。”
说着,康福从包袱里将围棋取出,双手递给曾国藩。曾国藩喜下围棋,对棋子也很有兴
趣,家中收藏着十余副名贵棋子。他打开包布,露出一个紫红色檀香木盒,一股淡淡的清香
从木盒里透出。盒面上用银钉钉出一朵朵随风飘游的白云,云中奔腾着一条金光四射、张牙
舞爪的矫龙。曾国藩微微一惊,暗想:这不大像民间用物。他小心打开盒盖,里面分成两
隔,一边放着黑子,一边放着白子。黑子乌黑发亮,犹如婴儿眼中的眸子;白子洁白晶莹,
就像夜空中的明星。曾国藩又是一惊。自思所见围棋子不下千副,宫中的御棋也见过不少,
还从没有见到过这样质地精美纯净的棋子。他随手拿出一枚黑子,觉得它比一般棋子都压
手。时正初秋,天气还热,但这棋子却凉飕飕的,拿在手里很舒适。他将棋子轻轻叩在桌子
上,立时发出铿锵的声响,十分悦耳动听。曾国藩又拿出一枚白子,感觉一样,又一连拿出
十数枚,枚枚如此,心中甚是惊奇,嘴里连声赞道:“好子!好子!”抬起头来望着康福
说:“足下方才说到康氏家风,此棋莫非是祖上所传?”
“正是。”康福眼望着棋子说,“这副棋子,是在下先人传下的,到我们兄弟手里,已
经是第八代了。正因为是祖上所传,康福今天才同那几个无赖搏斗。”
曾国藩点点头,说:“我看那几个人,说你占了他的地盘是假,借此勒索你这副棋子是
真。”
“大爷说得一点不错。”康福随手拿出一枚黑子在手中摩挲,“他们要的就是我的棋
子。两天前,那个为头的家伙在桥头与我对弈了两盘。当时,我就看出那人生的是两只贪婪
的眼睛。他识货,知道这棋子非比一般,正经得不到,便纠合人来抢。不是我夸口,我是让
他几分,真的要打,那几个人不是我的对手。”康福平淡而缓慢地说着,并无半点惊人之
态。
凭着曾国藩多年的阅历,他知道眼前的这位青年不仅不是夸夸其谈之辈,或许还有更多
令人刮目相看的隐秘没有说出来。他请康福收起棋子,诚恳地说:“鄙人尽管在朝廷做了十
多年官,平生又酷爱下围棋,却从来没有见过足下这等棋子。我想它定然出身不凡。若足下
不嫌我冒昧,这船上没有外人,舟子亦早已安睡,足下是否可对我讲一讲这副棋子的来
历?”
“当然可以。”康福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渔火点点、星月满天的洞庭湖面上,在安谧狭窄、微微晃动的船舱里,康福将
从来不对外人言的祖传之宝的来历告诉了曾国藩。
四 康家围棋子的不凡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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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康熙初年的时候,康福的先祖康慎赴京会试。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来到了直
隶安肃县地面一座古庙边,准备进庙稍避风雪。康慎刚要推开庙门,却突然发现门边雪堆里
躺着一个人,这人差不多已全被雪掩埋了。康慎大吃一惊,急忙弯下腰来,手放在此人的鼻
孔边,感觉到尚有一丝气在冒出。他把这人身上的雪扫开,双手将人抱进庙里。这是一座破
旧的小庙,除一间安放泥菩萨的厅堂外,旁边尚有一间小房。房子里有一张床和一些简陋的
用具,像是有人在住,但又不见人。康慎想,或许此人就住在这里,他进门或是出门时病倒
在门口。康慎将那人放在床上,拿被盖好,又往灶里塞一把干草,点着火,烧了一碗开水,
给那人灌下两口,然后坐在床边,仔细端详。这是个年约五十岁的男子,但嘴巴四周一根胡
须都没有,瘦骨嶙峋的,衣衫既单薄又陈旧,是个穷苦人。过一会儿,那人醒过来,康慎将
自己随身带的“风寒散”给他服了两粒。那人用手撑着床板坐起来,发出一种女人般的尖细
声音:“相公,是您把我从雪地里背进屋里来的吧!谢谢您的救命大恩。”说着又要挣扎着
起来给康慎磕头。
康慎制止他,说:“大爷,您是不是就住在这里?”
那人点点头,用手指指灶边的瓦罐子。康慎看那瓦罐里放的是半罐包谷粉。那人说:
“相公,麻烦您将它煮了,您今晚就在我这儿吃两碗包谷糊糊吧!”
这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外面风雪更紧,附近又没有一户人家,康慎想今晚只得在此过
夜了。当康慎将包谷粉煮出一锅粥来时,那人精神好多了,下床来找着几块咸萝卜,又煎了
四只鸡蛋。正要吃饭时,他又猛然想起什么,忙跑出门外,从雪地里摸出一只葫芦来。他将
葫芦泡在热水中,然后从里面倒出白酒,便和康慎一口一口地对饮起来。那人知道康慎是湖
南进京会试的举人后,格外高兴,说:“我叫纽序轩,在前明宫中作了十多年的公公。”
“哦!原来是位太监,怪不得声调像女人。”康慎心里想。纽公公继续说下去:“明朝亡
后,我便回到原籍安肃。因不男不女的,也不愿意住在亲戚家,于是一人住进这座旧庙,靠
原来的一点积蓄和给人帮工度日。今日午后到镇上去买酒,回家途中便觉不舒服,又遇上大
风雪,勉强走到家门口,便晕倒了。倘若不是遇到相公,这条命就到今天为止了。”说着,
纽公公起身高举酒杯,“康相公,权借这杯酒,感谢您的救命大恩。”
康慎慌忙站起说:“纽公公太客气了。今天遇见您,也是我的缘分。您在前明宫中十多
年,见多识广,今夜就给我讲点前明皇宫轶事吧!”
纽公公很兴奋,一边喝酒喝糊糊,一边和康慎从洪武帝扯到崇祯帝,又细说了崇祯帝的
周后、田妃、袁妃之间争宠吃醋的故事,并极有兴趣地谈起宫女和太监如何结菜户的事。
这些宫中秘闻,使康慎大饱耳福。直到深夜,康慎才在纽公公的炕上睡下。
次日上午,康慎醒来时,只见纽公公正坐在灶边生火,手里拿着一本书,房内已作清
扫,比昨天整洁多了。窗外,红日高照,风也住了,雪也停了,阳光照耀着人间的玉树琼
枝、银山蜡原,显示出一派娇艳壮美的气象。
纽公公今天精神大好了,见康慎醒来,笑容满面地说:“康相公,昨夜歇得好?”
“歇得好。自离家来就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您起得早!”
“我是起早惯了的,没有睡早觉的福分。”
康慎穿好衣服,对纽公公说:“您读书的劲头真大,大冷的天,读的什么书?”
“这种书,你们正经读书人怕是不会看的。”说着将书递给康慎。康慎接过一看,是一
本题为《古棋谱》的旧书。书皮用黄绫裱就,虽显得陈旧,并有污损,但仍可看出,黄绫的
质量和当初裱糊的工艺都是相当高的。康慎笑着说:“纽公公,不瞒您说,我虽是个读孔孟
之书的举人,但平生最喜欢的,倒并不是四书五经,而是琴棋书画一类的闲事。”
“这么说来,康相公于围棋一艺必有深研。今日虽放晴,但大雪封门,行路不易,不如
干脆就在我家住几天,我们围几局如何?我已经十多年找不到下棋的对手了。”纽公公说到
这里,眼中流露出一种悲凉的神色来。一瞬间,又笑着说,“平时没有人和我下,我便自己
和自己下,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得其乐,来个当年东坡居士的‘胜也不喜,败亦无
忧’。”
康慎觉得很有趣,他本不急着进京,离春闱还有两个多月,时间有的是,遂欣然同意。
又从包袱里拿出五两银子来,说:“纽公公,我看您的日子过得艰难,我也不是个富裕的
人,这点钱,权当我这几天的食宿费吧!”
“康相公说哪里的话。我因为家贫,不能用丰盛的酒席款待你,已觉惭愧难堪,哪能收
你的钱!”
“纽公公,不要客气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你不收下,我也不能在这里安生住。”
纽公公想想也是,家徒四壁,饭菜全无,留下康相公,拿什么来招待呢?于是收下康慎
的银子。吃过早饭,纽公公说:“康相公,你就在这里温习温习功课,我这就拿相公的钱去
买点酒肉菜蔬来,回头我们好好围几局。”
纽公公走后,康慎拿起《古棋谱》来翻看。书中所载棋谱并不多,打头一篇是尧帝教丹
朱弈棋局图,接下是文王拘羑里自弈棋局图、管仲与桓公对弈棋局图、庄周与惠施对弈棋局
图、范蠡与西施对弈棋局图、李斯与韩非对弈棋局图、张良与陈平对弈棋局图、孔明与周瑜
对弈棋局图等等。这些棋局名称,康慎大部分没有听说过,见过的几个棋局图,又与平日的
围法大相径庭。这真是本奇书!康慎如获至宝,聚精会神地看起来。看了半天,慢慢地终于
看出些门路来了。
午后,纽公公回来。吃完饭后,二人对弈。康慎一向以善弈在朋辈中出名,谁知连下三
局,局局败北。纽公公下子出神入化,常常一子落盘,使康慎目瞪口呆,很久想不出一个对
子。三局下来,康慎自知棋艺与纽公公相比,有天壤之别。于是他整整衣冠,离开座席,双
膝跪在纽公公面前,说:“公公,您的棋艺非人世间所有。如果您认为康慎尚可教化的话,
就请受此一拜,收下我这个徒弟。康慎宁愿不要功名,今生就住在此庙内,侍奉公公,钻研
棋艺。”
纽公公哈哈大笑,一把扶起康慎,快乐地说:“相公何须如此郑重。想我纽序轩乃天地
间一废人,空有围棋绝艺,却不能养活一身。相公若真要弃功名而专研棋艺,那我倒不敢与
你谈棋了。”纽序轩收敛笑容,变得庄重起来,“然相公此语,却使纽某大为感动。几局棋
后,我已知相公根底不浅,思路灵活,只要稍加指点,有三五个月,便可胜过纽某。况且相
公乃我之救命恩人,我昨夜自思一夜,正愧无法报谢,故今早拿出棋书来,以察相公是否有
兴趣。既然如此,那我就平生所知,全部告诉相公。此去京师不过三百里,只有五天的路
程,离试期尚有两个多月,相公在我这儿住一个月,估计尚不会误事。”
从那天起,康慎便虚心拜纽公公为师,以《古棋谱》为课本,苦学各种棋局,果然棋艺
日进,半个月后便脱离流俗,进入一种全新境界。康慎心中好不欢喜。
转眼一个月已到。次日早晨,康慎就要告别纽公公,启程进京了。这天夜晚,纽公公捧
出一盒围棋放在桌上,对康慎说:“这是一盒我珍藏二十多年的围棋子,现在送给相公,作
为我们之间这段难忘日子的纪念。”
康慎激动地接过紫檀木盒,先看盒面上那银云金龙,便已觉来头不凡,再看里面那两堆
黑白棋子,真可谓棋中神品,喜不自胜,赶忙深施一礼:“谢公公厚赐!”
“坐下,坐下。”待康慎坐下后,纽公公缓缓地说,“这盒围棋,乃崇祯帝东宫田娘娘
房中的宝贝。”康慎听后,心中猛地一震。“田娘娘是崇祯爷最宠爱的妃子,不仅国色天
香,更兼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精绝,后宫佳丽无一人可及。崇祯爷待她,远胜过正宫
周后。偏偏崇祯爷坐江山十七年,无一日安宁。皇爷宵衣旰食,勤于政事,没有多少娱乐的
时间。
田娘娘深知皇爷肩上担子的沉重,遇到皇爷驾幸东宫时,田娘娘总是百般殷勤,想尽法
子让他宽心一会。崇祯爷爱下围棋,田娘娘陪他下。论棋艺,皇爷自然不及田娘娘,但田娘
娘每次都不露痕迹地有意让皇爷取胜。宫中苦无好棋子,田娘娘就叫她的父亲田宏遇去设法
谋一副好棋子来。田宏遇派他的儿子到了云南永昌府。”说到这里,纽公公停住,向火坑里
添了几块干柴,屋子里暖和多了。他继续说,“相公知道,云南永昌府出的棋子,号称云
子,工精艺绝,历来誉满海内。
也是田娘娘这番心意感动了天地,这一年,永昌府东北三十里外的金鸡山里,挖出两块
千年难遇的好石头:一块纯白,无半点瑕疵;一块乌黑,无丝毫杂质。知府为讨好田国丈,
亲自选派最好的窖工,不惜工本,烧制一盒围棋子。棋子烧好后,谁见谁叫绝。这盒棋子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