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侯府墨底镶金的门匾砸在地上,折断了一角,那遒劲有力的字也蒙上了一层薄尘。当年秦家先祖守边疆,驱匈奴,护国土,曾为这片土地洒尽热血。那笔锋银钩铁画,书不尽英魂傲骨。
只叹眼下,三代忠魂傲骨,一朝家门败落。
官兵身披软甲,手持长戟,鱼贯而入。名贵的花草被脚步踏碎零落成泥,枝头金铃儿没了往日清脆,像是被扼住喉咙了般,扯下入了谁人腰包。不管是玉砌狮子,还是红漆金柱,被官兵席卷过之处,皆是废墟一片。
这是照着抄家的架势来的,秦家上下仆役被推搡到角落,若有人敢反抗当即就是一顿殴打,打死不论。更有年轻貌美的丫鬟被官兵趁机占尽便宜,一片哭啼哀嚎响彻秦家上下,满目狼藉。
秦家当年也曾显赫过,老侯爷走了后,虽无往昔荣光,可有楚瑜撑着,到底无人敢滋扰生事。这些年虽然小侯爷不曾在朝中领实职,可有了楚瑜的经营,日子却是过得一年比一年富贵。
当初秦家的下人们不是没有打过小算盘,楚二爷再如何也不过是嫁进门的人,侯府的主子是秦峥,主子看中的才是真正的主母。当日孟寒衣拉拢他们时,打的也是这个幌子。
孟寒衣待人和善,这样的人做主母,自是比向来严厉的楚瑜叫人更舒坦。楚家这些下人们便也动摇了心思,跟着孟寒衣瞒天过海,险些要了楚瑜性命。一朝没了楚瑜,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只能悔不当初。
……
博古架被推倒,上面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触目惊心。
“你们干什么!这里可是镇北侯府!”秦瑶尖叫着扶住孙氏,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质问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
为首的将领抬手一挥,便有人将秦家母女俩给拖拽到庭院里。
当了这么多年的富贵夫人小姐,秦家母女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当即哭闹不休。风声传开,秦家母女多少也听到了事情缘由,心里既恨极了孟寒衣的狠毒拖累了秦家,又担忧秦峥真的因此获罪。直到此时此刻,秦家母女才彻底明白,自己眼下的处境有多孤立无援。
家里没有了顶梁柱。
孙氏看着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儿,不由得悲从中来,没了丈夫,儿子入狱,只留下她一个妇人。从前那些日子过得太过平坦,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所依仗的是什么。
那根秦家的顶梁柱,已经被他们亲手砍断了。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镇北侯府。”为首将领冷哼一声,不屑道:“孟寒衣意图谋害圣上,镇北侯府谋逆之心昭然若揭,今日府门上下一个都跑不了!”
“放你娘的狗屁,我家老侯爷一片赤胆忠心,我儿坦荡磊落,凭什么这么污蔑我们!”孙氏火爆脾气上来一时间竟是忘了害怕,插着腰啐了一口。
那将领眉心一皱,凶煞之气乍现,冷冷道:“无知妇人放什么厥词,当你秦家多么金贵?那孟寒衣既然能跟秦峥随行春狩,与你秦家定然关系匪浅,这么大的罪名,容得下你们狡辩?来人,给我把秦家上下全部拿下,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两个正在挣扎的仆役当即血溅当场,人头滚落三尺远。
短暂的死寂后,秦瑶尖叫起来,瑟缩到母亲的怀里,崩溃大哭。孙氏瞪大了眼睛,一口气卡在喉中,既上不来也下不去,想要昏厥过去,偏又恐惧到清醒异常。方才懂得所有富贵和权势背后是她这个后宅妇人不曾见过的危险,只是从来都有人将这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一面遮掩得太好,以至于她以为得到这一切合该如此轻松自然。
秦瑶嚎啕大哭,说到底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跟上京其他高门贵女一样,骄纵蛮横又被保护得太好,从未见过任何风浪。眼前的变故,直接摧毁了她十几年来所有的认知,曾经有多么骄横,如今就有多绝望。
母女俩就像是浮萍一样无依无靠,一时间除了放声大哭再也没了别的念头。
那将领眉宇间满是煞气,漠然瞥了一眼地上镇北侯府的牌匾,一脚将其踏成两截,冷冷道:“这些人全部带走,反抗者,杀!逃匿者,杀!今日就算是血洗了秦府,也要找出秦峥谋逆的证据!”
杀令一下,秦府上下顿时一片凄声哀啼。满府仆役婢女哭声漫天,秦家母女绝望地闭上眼睛,涕泗横流。
“多日不见,明远将军脾气见长。”
轻飘飘的话显得有些中气不足,可又意外地稳若磐石,就像是一道镇宅符,让那不见天日的悲戚散去不少,哀嚎声一瞬间也渐而熄了下去。
众人皆下意识朝声音处看去。
云纹锦缎官靴一步步踏过侯府的狼藉,团花绯袍、躞蹀扣玉,衣袂绣忍冬,下摆纹牡丹,赫然是朝中公服。他面色苍白,愈发映得眸如点漆,失之凌厉,却是一片荒芜,也无风雨也无晴。
“若血洗侯府,便以瑜为始。”
楚瑜字字掷地有声,一步步走到为首将领明远将军樊乌面前。他近来消瘦得厉害,原本合身的衣袍竟有几分空荡荡,垂在肩头,愈发显得形销骨立,可那挺直的脊背,却给了秦府上下难以言喻的希望,像是黑夜里的一抹烛,泥潭里的浮木。
孙氏和秦瑶眼睛一热,泪水流得更加肆意。
樊将军眉头一拧,冲楚瑜微微颔首,语气仍然强硬而傲慢:“原来楚二爷还在这,不过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楚二爷莫要与我为难。”
青藤黄花梨椅摆在秦家院子里,楚瑜衣袖一拂,挑袍坐下,勾了勾苍白的唇,闲敲扶手道:“既然是秉公行事,那便公事公谈。于此之前,敢问明远将军一句,照朝中礼法而言,将军从四品武职,本官领职正二品总管大臣,承袭三等公爵……”话音一顿,骤然变冷,“明远将军见本官而不行礼,未免……失礼极了。”
“你!”明远将军是朝中少有的草根出身的将军,武勇有余,气量不足,最厌恶旁人拿出身压他,而自矜如楚瑜,不仅偏要压他一头,还要压得他抬不起头。
楚瑜闲叩扶手的指尖一停,轻声道:“好一个秉公,不知将军秉的是哪家的公?是大理寺还是九门提督或是御林军?可有今上手谕或层层公文章程?”
老侯爷曾是北门军大统领,当年得罪过太多人,如今终于被摸到这天大的把柄,想着落井下石的人不少。虽未曾得到手谕或章程,秦家连坐罪是定死了的,如今扣住人到时候还能先一步博个露脸的机会。故而这边刚得到风声,明远将军一行人便先来压住秦家人……
楚瑜见对方不答,忍不住重重一拍扶手,厉声道:“瑜还未入棺椁,还是这侯府半个当家人,胆敢在镇北侯府生事闹事的,先掂量掂量自己个儿的身份!”
风起,吹得楚瑜衣袂飘摇,他身形一动不动,恍若六年前,白衣墨发,只身站在侯府门前,放言道:
从今日起,这里我就是当家人。
秦瑶含泪看着楚瑜的背影,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搀着孙氏一步步挪到楚瑜身后。
秋月冷冷扫了两人一眼,不动声色地站在楚瑜身旁,隔在她们与自家主子之间。
楚瑜掩唇低咳几声,淡淡道:“明远将军既久而不答,想必是全都没有吧?那又何来的胆量扬言血洗侯府?”
明远将军面色阴沉道:“楚瑜,你休要在这强词夺理!秦家密谋造反,刺杀皇上,你既应承了自己是秦府当家人,那就同样脱不了干系!来人,一起拿下!”
楚瑜低笑一声,面覆寒霜:“瑜是病了些许时日,但还不至于耳目不灵到这等地步。我家侯爷受小人蒙蔽多年,方才糊涂至此将那不轨之人带在身旁。那奸佞小人是我侯府下人不假,可也仅是如此。刺杀之时,我家侯爷亦舍命救驾,若非如此,只怕早已被小人得逞。便是功过相抵,皇上的意思尚且不明,将军怎就先一步给侯府定了罪?”
越俎代庖,这顶帽子压下来罪名可大了,明远将军当即脸色一白,急声辩道:“非是如此,你……”
楚瑜当即拍案起身,打断他道:“既非如此,明远将军今日之举岂不放肆!秦峥虽入狱,可爵位仍在,陛下一日不削爵,这里一日就是镇北侯府!护国英魂尤在,秦家祠堂里牌位列列,血染沙场、为国捐躯者不下于百人,那一双双眼尚在你头顶看着。尔,何敢!”
声不高,却带着雷霆之怒,当即震慑住了明远将军在内的一干士兵。他们都是军伍出身,本就对捐躯的英魂心怀敬畏,如今更是没有一人敢动。
“还请明远将军带着你的人退十丈之外,罪名未定之前,勿动秦家一人!否则……”楚瑜话至此,不在多言,一个冰冷的眼神警告足矣。
明远将军气闷,咬牙切齿道:“楚二爷好气魄,只盼着等陛下手谕下来之后,您还能跟此时一样说得出这种话来。”
楚瑜伸手,摆出个娴雅的送客姿态:“不劳将军费心,瑜这就去求陛下手谕。”
明远将军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一抬手道:“都撤下,退十丈!”
十丈门外,官兵仍旧是围守住侯府,只要上面有一点收押的意思,他们还会倾巢而上。但至少眼下秦府是平安的。
争分夺秒的紧要关头,楚瑜哪里敢耽搁,当即命人备好马车要往宫里去。
“楚二哥哥!”秦瑶哽咽着唤了一声。
孙氏无颜面对楚瑜,只能靠在女儿身侧掩面哭泣。
秦瑶咬了咬下唇,噗通一声跪下哽咽道:“求您救救我哥……”
楚瑜没有回头,语气里没有一丝情绪:“你哥不会死在我前头。”
他只剩这么一条残喘的命,多余的承诺,他给不起,也不想给了。
……
上了马车,楚瑜几乎是一头栽倒在秋月身上。
“二爷!”秋月手心冰凉,堪堪扶住楚瑜,急声叫道。
楚瑜面如金纸,眸子半阖,缓过一口气后开始低咳起来,每咳一声脸色便惨白几分,不过多时有血沿着唇角流下,惊得秋月险些叫出声来,却被楚瑜一把捂住嘴。
“别怕,是我自己咬破了唇舌。”楚瑜长长喘了一口气,舌尖的细密的疼让他清醒了几分。
秋月眼圈一红,从一旁倒了杯茶递给楚瑜。
楚瑜伸手,虚弱得五指发颤,哆哆嗦嗦地接过杯子,洒了半身茶水,偏不要秋月喂过来,自己凑在唇边和着血生咽下半杯茶。
“二爷,您何苦……”秋月着实看不下去,哽咽道。
杯盏从楚瑜手里滑落,他靠在软榻上,没有回答秋月的意思,只是满是倦意道:“我合会儿眼,待到了地方,千万记得喊醒我,若我醒不来,你……”
话音愈发低沉,最后未曾说完,楚瑜就撑不住昏睡过去。秋月将毯子往上扯了扯,盖住楚瑜,伸手用帕子将他唇角的血擦去。静坐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小声哭出声来。
根本未曾等到秋月唤醒他,楚瑜心里搁着这种事情,自己也歇得不安稳,快要宫门的时候就醒了过来。他从秋月手里接过帕子捂住脸,半晌汲取出一丝清醒,挑帘走了出去。
巍巍宫阙,飞檐振翅,天边鸟雀一行,行过沉甸甸的天色。
楚瑜递了牌子上去,请求陛见,果然不过片刻就被回绝了。
皇帝身旁的王大伴早些年里受过楚瑜不少恩惠,出了这种事情,着实见不得楚瑜在这风头浪尖上还来找死,只得压低声音凑在他耳畔提醒道:“楚大人且回国公府去吧,这会儿陛下怕是不想见您的……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陛下正在气头上……”
楚瑜领了这份情,颔首道:“多谢大伴良言,侯爷受奸人蒙蔽,犯下如此大错,瑜不敢求陛下宽恕镇北侯府,只求能给饶我家侯爷一条性命,好来赎罪。”说罢,楚瑜俯身跪在殿前,当即冲里面磕了三个头。
王大伴没有办法,只好回去复命。
楚瑜咬死了秦峥是受人蒙蔽,绝不知情,如此方能有一线希望求来秦峥一条命。
只是从正午当头跪到了日暮西斜,里面仍旧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往来官员倒是不少,自是都瞧见了跪在殿前白玉台阶上的楚瑜。
不相熟的站在一旁指指点点,低语几句,生怕牵扯上关系,不敢上前来。也有往昔交情不错的朝臣来劝说一两句,更有那旧日不和的来嘲讽几句。
楚瑜只是跪着,听到劝慰,便微微低头还个礼,听到讥讽,只是垂眸不语。曾经荣辱一肩扛,走到今日,心里竟是平静如水。
身旁议论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似不在乎被楚瑜听到,或者说本就是说与楚瑜听的。
“呦,这不是楚二爷吗,怎的在这里跪着?”一声满是讥诮的话带出刻薄意味。
楚瑜头也没抬,眼前出现一双云缎官靴,阴影压下来,有人用手指轻轻抬了抬楚瑜尖俏的下巴,被楚瑜下意识躲开。
半蹲在跟前的是宁伯爷,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楚瑜看了会儿,摇头啧啧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楚瑜抿了抿干裂的唇,用嘶哑的声音道:“伯爷的话,瑜不明白。”
宁伯爷冷笑一声,嘲弄道:“秦峥谋逆还不为贼?你今日为他求情,又算作什么?还是说要赞二爷一声,情比金坚,今个儿是来求陛下赏牌坊的?瞧不出来楚二爷还是个痴情种……”
楚瑜脸色苍白,伸手抵住心口,剧烈咳嗽起来。
宁伯爷还想再说什么,余光忽然瞥见身后来人,只得匆匆起身,暗含深意道:“罢,不叨扰二爷救夫了,且祝您能如愿以偿……”
楚瑜只手撑住地面,一手捂住唇压住咳声,眼前一阵阵发黑,忽然腕上一紧,身子一个踉跄险些被人拽起来。
“楚瑜,你给我起来。”暗含愠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拉住楚瑜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兄长楚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