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图接过食物,饥饿像船外的湍流,在他腹中翻滚着。看到苍图大口把食物塞进嘴里,尼克竟像个孩子似的微笑不止。
昆帕帕被郎奴博拉走了,那个小个子管家,在走的时候毫不顾忌地唠叨着:“走吧孩子!我那里有很多漂亮衣服,只要你喜欢,想穿什么都可以。但是,以后不要穿这些兽皮了。你该学着穿一些西装和名贵的毛皮。喜欢我的坎肩吗?这可是北极熊的皮,那种庞然大物生活在冰雪世界,远比丛林里的虎豹要凶猛……”
仓库的门关上了,屋子里再次摇摆起昏暗的灯光。杂佛悻悻地翻了个身子,准备好好睡一觉之前,对着郎奴博的背景,极不友好地骂了一句:“哼!乡巴佬!”
“你疯了吗?那家伙是丛林部落走出去的,骨子里根深蒂固着原始观念!你跟他一条筋拧不断,争论个没完,是极其危险的。”苍图对杂佛提醒着,杂佛却已不再说话,看样子像沉沉睡去。
其实苍图心里清楚,杂佛也发烧了,只是“烧”在他心里——为那些宝石——还有五十万美金!
亚马逊雨季的丛林,一旦雨滴打落下来,便似望不见尽头,仿佛世界的样子就是烟雨弥漫,太阳被上帝收走了。
哗哗瓢泼的水声,隆隆闷响的雷声,宛如催赶天地万物的皮鞭,使河面上涨得很快,原本厚重浓密的树林,也瞬间矮小了很多。
铁耙号像一头浮摇在草滩上的巨鲸,三天三夜未挪动过地方。昆帕帕把一切险遇统统告诉了郎奴博。借此,老谋深算的船长,不得不把先前制定的靠近土著部落之后的所有计划,再重新作一番严密部署。怀着对巨大财宝的热切,他已经完全意料到,丛林腹地正上演着怎样胶着的险恶。
比起在恶劣环境下,虽说是被人像囚犯一样关在铁笼中,但二层货仓还是很利于休伤养病。几天来,除了某个送饭的水手,定时送来食物和消炎药,铁胡子船长并未提审他们。
唐休的烧退了,幸于其他人体质不错,每个人的伤势也痊愈不少,精神状态恢复大半。
在铁耙号船舱室,船长竟然大发慈悲,设宴招待起这几个曾令他恼火的陌生人。
一条红烧乳猪趴在餐桌正中央,盛满红酒的杯子,像列队的卫兵,摆设在各式美味的海鲜四周。光洁照人的餐具,映着每个人紧张而又疑虑的脸,令这场饭局无不渲染着鸿门宴的味道。
铁胡子船长与昆帕帕对坐在餐桌两端,他那只映着宽厚笑意的灰蓝眼珠,与凶狠呆滞的假眼球极不相称地闪动在皱巴巴的方形大脸上,向众人扫一眼,举起酒杯招呼说:“失礼了,各位朋友!昆帕帕已经和讲了,你们不是危险分子。这很好……那么……来吧!让我们干一杯,忘记先前的不愉快!”
铁胡子船长大度地笑着,并且非常亲昵地示意昆帕帕,要他学着现代人的样子端起酒杯。
客人们像身后被杵着一杆枪,都默不作声地垂低头,无一丝享受盛宴的欢愉之色。
杂佛扯了扯头上那独眼龙似的布条,抄起一杯红酒,对船长报以绅士般的点头致意,可他并未饮酒,而是突然换了一张脸皮,讪讪笑着说:“非常荣幸您的款待,船长先生!出于您对我们的搭救,我们几个人都商量过了,决定把那些宝石留一半给您。这样我们再向您讨要一艘快艇离开铁耙号的时候,就不那么难为情了。”
铁胡子船长的笑容,像被冷气吹了一下,脸颊微微抽动,几乎都没正眼瞧杂佛,就把端着的酒杯随意撂下,不阴不阳地“哼哼”一声,再无任何回答。
“你这个混球!没把你踢下水喂鱼,已经不错了,还想要回那些宝石?睁大眼睛瞧瞧吧,多么豪华的船舱室,却给你们毁成现在这副样子,还死伤了那么多水手,他们可都是我的兄弟,这笔账怎么算?”肩膀缠着白绑带的黑人水手格鲁尔,坐在远处的桌子上,挥舞手里的步枪,唾沫横飞地大骂起来。看那凶巴巴的样子,恨不能扫一梭子子弹过来。
“对!就是!这笔账怎么算,干脆杀了这些没良心的家伙!替兄弟们报仇!”水手们喧沸起来,连拉动枪栓的声音都清晰可听。
铁胡子船长慢条斯理地撕开一只龙虾,像皮条一样塞进嘴里嚼着,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格鲁尔正带着众水手大骂客人。
他悠闲地擦拭着嘴唇,站在身后的小个子管家郎奴博,马上为他点了一只雪茄。呛人的烟雾,很快在那张老树皮似的脸上弥漫开来。“呵呵!见笑了。我的这些水手,生性比较粗鲁豪放。你们都瞧见了,有时候,他们也令我很为难。”
杂佛被这种阵势吓得不再做声,作为一名根本不可能有话语权的“客人”,苍图也不作开口,只抬起愁闷忧苦的脸望了船长一眼,便又低垂下头。昆帕帕晃动着小脑袋,左右张望那些张牙舞爪的水手,也惊得不敢插言。
沉默了好一会儿,铁胡子船长倏然笑了笑,独自抿一口红酒,又恢复刚才的和蔼。“仔细听着,朋友!这里可不是夏威夷海岸,随意给人租到一艘廉价快艇。对于现在的你们而言,一艘可以逃命的游艇,有着非凡意义!当然,如果有人执意要走,我可以提供一艘游艇。只不过,能不能安全离开丛林,我可是——无法保证!”
说着,铁胡子船长向那些心怀不轨的水手们望去一眼,那种放任的表情,使餐桌上的每个人都不由想到,一旦乘坐游艇离开铁耙号,这些坏透了的水手,也许会用大炮在后面轰几下,就像几天前他们射杀树懒寻乐子那样。
一颗宝石没能捞到就离开亚马逊,对于杂佛和盗梦猴而言,都已是无谓的事,有命活着就好;而对于尼克夫妇,那是上帝对他们的一种恩赐。可是苍图不行,一直追随他的死神,并非只埋伏在丛林里,更埋伏在他的血液里。——他的无功而返,就是死神的口袋。
沉默继续笼罩在宴席上,对于这一点,船长似乎很大度。他悠然地吞吐着雪茄烟,等待着,也享受着别人艰难而复杂的决定。
痴傻的米莎,把一只赤红的大螃蟹拿在嘴上咬,硬刺咯疼了她的舌头,她就不明事理地呜呜哼哭——出尽了洋相。四周的水手们,七嘴八舌,起劲儿地说笑谈论,有的甚至拿望远镜窥望这个疯女人,讨论和疯娘儿们做-爱时会发生哪些可笑的情况。
尼克赶忙拿走妻子手上的硬壳食物,剥了一条虾肉塞进她嘴里。米莎这才吧嗒吧嗒地吃起来,望着早已丧失了概念的丈夫嘿嘿傻笑。水手们更是乐得前仰后合,打着巴掌、拍着大腿笑。
尼克小心地帮妻子擦着嘴角流出来的裹着唾液的食物,俨然一个早已顾不上尴尬和廉耻的落魄男人。
作为待客主人的船长,满意地眯缝着眼,看一个疯女人饕餮大吃着他的食物,直到米莎突然喉头抽动,不断出现呕吐状,他这才略微皱了皱眉头,不明其意。
尼克慌张不已,赶忙抱紧妻子,呕出来的污秽,沾满了他的胸口。他用餐巾捂在妻子嘴上,恐惧的眼睛里充满祈求地胡乱张望,看着妻子,更看着船长。
“她这是怎么了?船长先生,快叫您的医生来……”
围在餐桌上的众人,心里都为米莎捏一把汗,可是每个人又不敢乱动。四周尽是持枪的水手,他们这种不合时宜的存在,对船长而言是警卫,对另一部人却可能是刽子手。
水手们再度放肆地哄笑起来,他们吹着口哨,甩着飞吻,异常兴奋地叫嚷:“嗨!美国佬,恭喜你。你的小宝贝有喜了,你要做爸爸了,哈哈哈……”
“来吧,咱们赌一把!我猜那疯娘儿们肚里是一个黄皮肤的小鬼!说不定还会有一条尾巴,毛茸茸的,哈哈哈……”
“别这么肯定,那也可能是一个黑小子。比格鲁尔这个混血黑鬼还要黑许多倍,哈哈哈……”
“皮基卡,你这个混蛋!瞧你的嘴巴,肿得像鸡屁股一样,你妈妈才生黑鬼!”肩膀负伤的格鲁尔,黑脸膛上鼓着白眼珠子,恶狠地咒骂同伴那带有歧视的玩笑。
毫无遮拦的耻笑,令尼克虚弱的身体有些打颤,再不肯看船长一眼。连他自己都没首先想到,妻子米莎或许又怀上孩子。昆帕帕将部落里的一切情况,全部告诉了郎奴博,这些放纵的水手,显然也知道了米莎为何变疯,知道那些所有关乎囚禁**的野蛮侵犯。
米莎的呕吐很快过去,重新坐回餐桌前,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呜呜抽泣着,尼克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小声安慰。与此同时,他那深深凹陷的眼窝,早已储满近乎倾泻的眼泪。
尼克干裂的嘴唇,有些失控地抖索,难以忍受的痛苦,令他不由朝苍图和唐休望去一眼,那浸在泪水中几乎红透了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哀求,哀求快点离开这艘大船,离开这地狱一般的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