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多久,船娘端来热腾腾的饭菜。蒸得香喷喷的米饭,浓浓的鱼汤,清炒的新鲜蔬,再配上时令瓜果,顿时另我们垂涎三尺。
我和夏庭秋两人风卷残云,连鱼汤都喝了个精光。船家在旁边看着都有点瞠目结舌,大概心想这两人都是饿死鬼投胎吧。
今日顺风,船比往日快了一个时辰到达榕岛。夏庭秋带和我下了船,也不投宿民家,而是又支了一艘夏家名下的小帆船,再备好水和食物,招呼我上船。
“这又是要去哪里?”我不解。
“总之是个好地方,你不会后悔的!”夏庭秋笑意盈盈地对我伸出手。
我迟疑着握着他的手,被他拉上船。
这次船上只有我们两人。夏庭秋让我坐着,自己动手扬帆启程。他身上还穿着细绸儒衫,也丝毫不在乎,只把前摆塞腰间,卷起袖子,动作干脆利落,又不失丰姿俊朗。
小船便捷,很快就离了港口,朝着东面行驶而去。
此刻已近黄昏,天上彩霞涌动,海鸟擦着水面展翅飞翔。
我伫立在船头,沐浴在晚霞里,神情有点恍惚。
海岛上一年四季变化不明显,一样的落日,一样的碧波,一样的暖风。我仿佛回到了初来离岛的时候一般。而过去的这半年,就是我午后的一场梦而已。
我回头看向夏庭秋。他正含笑倚在桅杆上,脉脉望着我,就同他往日一般。从小就是,在山里玩耍打闹着,若我累了,回头望他一眼,他便知道走上来,背我回家。
山里那些小路,他不知道背着我走过多少回了。我一直以为我已经长大了,能够自己行走,却没留神跌了个头破血流。到了最后,还得劳烦他继续背负着我行走下去。
“我已经和皇帝把话说清楚了。”我说,“我想以他的性格,应该是不会再对我有所纠缠。晚晴还活着,可有了自己的家。所以封峥一死,我就只有你这里一个归宿,所以我才想着要回来。”
“你只是想找一个家的话,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为家?你不是说可以回师父那里吗?”夏庭秋说。
我缓缓走到他跟前,说:“我回到这里,是因为你在这里。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到你身边。你不信也罢。”
夏庭秋揽着我的肩,轻柔地将我搂进怀里,“我信。因为我早就知道了。”
天色渐暗。小船上有个红泥小炉,恰好够热几个馒头,又温了一壶酒。我们俩一边啃馒头一边对月饮酒,说不清是寒酸还是浪漫了。
夏庭秋一直掌着舵。船行到一处礁石群,终于抛锚停了下来。
我举目四望,此刻除了天上一轮被云半掩着的月亮,就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茫然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有点耐心嘛。”夏庭秋拉着我坐下,“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我一头雾水。
夏庭秋笑得神秘兮兮的。只见他耐心地等着云层飘过来挡住了月光,然后拿盖子掩上了炉上的火光。
我的视线顿时一片黑暗。似乎只过了一个弹指的时间,眼前又亮起了荧蓝色的光芒。那是从海水里透出来的光,清润明亮,随着波浪摆动而忽明忽弱。
“这是……”我瞪大了眼睛,扒着船舷望着船下水里这奇异且美轮美奂的光芒,“这是什么?”
“是礁石上的海藻。”夏庭秋在我身边轻声说,“海藻吸收了日月精华,夜晚就会在黑暗中散发光芒。整片南海,也只有这里的这片暗礁上生长有这种海藻。你看——”
我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小船四周的海水里有数处都透着星星点点的荧光,仿若大海成了水晶宫,这光芒就是宫里的灯火。
“这一小片海域,有个动听的名字,叫星海。传说这片海里的礁石,都是天上坠落的星辰。所以每到夜晚的时候,它们在海里还会继续放光。”
夏庭秋的声音带着回忆,“我小时候,跟着爹和大哥一起出海,来过这里。那次我第一次看到这副景象,我大哥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后来他就是在这里和大嫂相识的。大嫂去世后,听说他也经常来这里缅怀她。”
“你大哥的确是个痴情人。”我不禁感叹。
夏庭秋微笑着凝视我,“我一直都想带你来这里看看,只是苦于抽不出空,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现在才带你来,希望没有晚。”
“雨儿,”夏庭秋轻声呼唤我的名字,目光盈盈,眼底映着荧蓝光点,“我们认识已有十二年了。我待你如何,我想你心里也清清楚楚。你这么美好,本该过着平和幸福的生活到老的,可是你却吃了那么多苦。我没法像封峥那样,拿命来殉你,也没有萧政那样强大,可举国之力来宠你。我只是一个偏安海岛的家主,尽我力,给你一个安宁的生活罢了。”
“师兄……”我哽咽。
“叫我庭秋。”夏庭秋柔声道,“你叫了我十二年师兄了,我想听你叫点别的。这个时候,不仅仅是你二师兄,还是一个真心喜欢你的男人。”
我仿若中了蛊一般,张口唤道:“庭秋。”
这个名字极其自然地从嘴里说了出来,仿佛已经被我私下念过了无数遍一样。
“庭秋。”我忍不住一说再说,从来没觉得这两个字这么动听过,“庭秋……”
夏庭秋温柔应着,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紫红绣海莲花的绸布包,取出了一对晶莹温润的玉镯。
我没由来紧张起来,隐约明白他要做什么。
夏庭秋说:“这是家传的玉镯,给长媳的。大嫂去世,大哥隐退后,就把这对玉镯给了我,让我送给我未来的妻子。”
我怔怔望着那对被蓝光映得格外碧绿的玉镯,心跳鼓噪。
夏庭秋把这对玉镯递到我面前,说:“雨儿,你可愿意嫁给我?”
我张了张嘴,眼睛一热,两行泪水滚落下来。
夏庭秋莞尔,“你就是不愿意,也用不着哭呀。”
我破涕为笑,“胡扯什么?”
夏庭秋仰头哈哈一笑,意气风发,将那对玉镯塞进了我手中,然后将我抱住。
我的呼吸里是他的气息,那带着点汗水和皂角的味道清新熟悉。夏庭秋吻了吻我的发顶,剧烈的心跳泄露了他镇定下的激动。
我仰头朝他笑,说:“你家里人不是觉得我来历不明,不让你娶我吗?”
夏庭秋挤眼睛,“若不同意,我们就私奔吧。”
“我才不跟你跑呢。”我大笑,“好日子不过,跟着你风餐露宿,我脑袋可没发烧。”
“你已经收了我定情信物,你可别想反悔!”夏庭秋在我耳边低语,“我给你时间考虑,我有的是耐心等。”
我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就像船舶停靠进了港湾。
“封峥拿命殉我,是因为他为人耿直,又心中有愧。萧政虽富有天下,可他对我的宠爱却霸道强硬,喜欢我却没有尊敬我。我虽然糊涂过日子,心里谁对我好,对我不好,我却清楚得很。庭秋,我不会再走了。”
夏庭秋将我抱得更紧了。
海风微凉,我听着夏庭秋的心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做了一个很怪的梦。
仿佛刚入眠就又转醒,张开眼时,天刚拂晓,朝霞如红纱铺满天边。东方的海水是一片娇嫩的浅紫红色,一只海鸟停在桅杆上,引吭高歌,旋即又飞走了。
我躺在夏庭秋的怀里,身上盖着薄毯,他的手依旧环在我的腰上。
早晨清凉的空气让我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醒了?”夏庭秋的声音还带着睡意。
他抽了抽鼻子,然后低头朝我笑。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同他在漫□□霞里缠绵亲吻。
后来,我们回了离岛。再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再再后来,夏天到了。
海岛的夏天,也就是比之前热一点,雨水要多些。下雨的时候,我依旧浑身不舒服,于是老老实实呆在屋里不出去。
良玉经常来看我。走出阴影的她如今开朗了许多,容光焕发。听说有不错的小伙子在追求她,好事也快近了。
我们俩偶尔会谈起慧意。迦夜囚禁了迦思远,却并没有责罚慧意,只将她遣送回了于家。可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和夏庭秋的婚事自然再无后话。她在家里深居简出,十分低调,渐渐也就被人遗忘了。
林锦宏和夏庭秋的一个三堂妹定了亲,明年开春就成婚。良玉总开玩笑,说以后我和她就是一家人了。
只是我和夏庭秋的事在夏家众长辈的反对下,进展缓慢。夏庭秋每次不耐烦了,总说不想做这个当家,和我私奔算了。
我反而是那个满不在乎的人,整日帮着他算账理财,或是去岛上闲逛,东家吃个瓜,西家吃条烤鱼,日子过得逍遥似神仙。这样拖了一阵,夏庭秋又反过来埋怨我太不积极了。
我笑道:“你们夏家的账本都在我手里,我还怕什么?”
夏家长辈对我管账自然也是不满至极,不过夏庭秋替我挡着,我有恃无恐。老头子老太太对我横眉竖眼,幸好是文明人,不说难听的话,夏庭秋也将我保护得滴水不漏。
他私下总一副半仙地架势,说:“天下好事,总得经历坎坷才能成就,所以有好事多磨一说。我预感,最迟不到秋天,咱们的事就能解决了。”
我说:“你最好算准这次,不然我等不耐烦了,去给迦夜做王妃了。”
“不会的。”夏庭秋自信满满,“他家族里阴谋丛生,宗系复杂,你这么笨的人,去那里熬不了五天。”
我给他气个半死。
转眼就来离岛一年了,又到了瓜果成熟,鱼米满仓的好时节。西瓜丰收的时候,有个节日,岛上的居民欢聚在一起,头戴鲜花,彼此投掷瓜果,大姑娘小伙子还会借这个机会找个意中人。
那日我玩得正开心,砸了夏庭秋一头一身的西瓜瓤,突然家丁来报,说朝廷遣来特使,要传旨。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萧政这次又要玩什么花样。
那家丁又面色古怪地说:“是传一位陆棠雨姑娘接旨。下人都不大清楚这个人,所以来问当家。这事……”
我扯了扯夏庭秋的袖子,小声道:“皇帝点了我的真名,不知道京中有什么变故。我去听旨,你看着不对,要知道变通。”
夏庭秋啼笑皆非,“肯定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若要补砍你的脑袋,何必还找钦差传旨,直接抓你走就行了。”
我瞪他一眼,匆匆回去沐浴更衣,然后才去见传旨的钦差。
传旨的公公有几分眼熟,当初萧政南下,他也跟着来伺候过。见了我,公公倒先笑眯眯地冲我欠了欠身。
我惊疑不定,立刻跪下来接旨。
这道圣旨实在满篇锦绣骈俪,将我爹当年为国家和皇室立下的功勋歌颂赞扬了一番。我这时已料到后面要说什么。果真,话锋一转,就说当年举报我爹谋反的朱家给出的罪证经查,实属栽赃陷害。我们陆氏一门蒙冤而死,实在不公。
我听得一愣一愣,那宣旨的公公嗓门忽然高了两度,念道:“兹查陆天康反状无据,特与昭雪,赐还褫夺官衔诰命,衣冠安葬,复陆氏棠雨郡主封号……”
我惊得猛抬头。
公公已笑意盈盈地将圣旨递了过来,弯腰扶我,道:“恭喜郡主,贺喜郡主!”
我呆呆地由他扶起来,说不出话。
夏庭秋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代我谢恩,又出了红包给公公。
公公收了红包,婉拒了夏庭秋留饭,拱手道:“小人还得返京复旨。陛下说了,郡主婚期在即,也不必返京谢恩了。上表那套虚礼,也免了算了。”
夏庭秋推了推我,我这才回过神来,奉着圣旨,朝北下跪谢恩。
公公满意离去。
这时,被惊动的夏家人已经在院子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几圈,人人严阵以待。我在窗户缝上看了一眼,很是窘迫。
做了五年老百姓,一朝又飞回了枝头,反而浑身不自在了。看来我真不是富贵命。
“庭秋,你说皇帝说我婚期在即,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夏庭秋凶巴巴道,“你不是要嫁我吗?”
我还是有点浑浑噩噩的,“朱家倒了。皇帝借机又卖了我一个人情。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我又做回了瑞云郡主了。”
夏庭秋但笑不语。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道:“萧政可不是一个会承认自己错误的人。当初不是说他要封你为王,你拒绝了。你是不是拿王位和他换了什么好处?不然他还宠着我的时候都没想过给我爹平反,怎么过了这么久了突然来这么一出?”
“我怎么知道?”夏庭秋耸肩。
我逼视着他,凶神恶煞道:“你说还是不说!”
夏庭秋笑嘻嘻地躲避开,用当地方言嚷嚷着:“说啥?俺啥也勿晓得,小娘子冤屈当家啦!”
我气得笑,抄着圣旨追着他打。他伸手比我灵活多了,左闪右躲,一下就从后屋的窗户上跳了出去。我紧追出去,横竖后屋没人,追着他一直出了夏府,到了海滩上。
跑累了,夏庭秋站住,我扑过去,就被他接在怀里。
“还真要私奔呀?”我咯咯笑着问。
“去!私奔啥!”夏庭秋牛气冲冲,“你现在是郡主了,我还娶你不得?”
“想得美!”我笑道,“我现在是郡主,你是庶民。要婚嫁,也是本郡主下嫁。你摆这副嘴脸给谁看?”
“给我自己看。”夏庭秋立刻软了下来,抱着我亲昵道,“有生之年得郡主下嫁,小生诚惶诚恐。以后当以郡主为天,尽心侍奉。”
“即使天天给我打洗脚水也没有怨言?”我斜睨他。
“当然没有!”夏庭秋高声道,“日后为娘子梳头画眉,端茶倒水暖被窝,都心甘情愿!”
“不正经!”我自然听出他话里的暧昧。
“你现在才知道我不正经,已经晚咯!”夏庭秋使劲在我唇上亲了一口,仰头大笑起来。
海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过往的渔民也都惊奇地望着我们。碧波在侧,晴空在上,真是一派海阔天空。
我欢笑着跳到夏庭秋的背上。他背着我,踩着细软的白沙,沿着海岸慢慢地走。
我搂着夏庭秋的脖子,在他耳边说:“庭秋,等我老了,你还这样背我吗?”
“背。”夏庭秋笃定道,“你就长在我背上,我背你一辈子。”
海岸线曲折,脚印也一路蜿蜒。
一只洁白的海鸟从树枝上俯冲而下,从我们眼前掠过,然后展翅飞进一望无垠的海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