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小半个时辰,封峥他们回来了,一人拖了一大串用草绳捆着的沙鼠。
“这里我来弄好了。你们昨夜都没休息好,现在趁着暖和,赶紧补眠吧。”我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过老鼠开始杀生。
庆王嘟囔道:“一身臭成这样,怎么睡得着?”却一猫腰钻进了帐篷里,没了动静。
封峥过来帮我处理老鼠。我推了推他,“我一个人弄得来,你去休息吧。”
封峥手上停了,却坐着没动,在旁边看着我做。
我也没理他,继续默默做我的事。
忽然,封峥轻声说:“你的手上都是伤。”
我茫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的手。
这双养猪喂鸡,种菜挖药的手,这双捉不稳绣花针,却握得住剑的手。骨节有点明显,皮肤也并不白皙柔滑。而且这双手,这么多年来受伤惯了,即使有点细微的伤口,也都察觉不出来了。
我是知道晚晴的手的,纤纤素手,手指如细葱,涂着丹蔻,更衬得肌肤白得近乎透明。
羡慕吗?怎么不羡慕?哪个女子不爱美?
只是那样的手,是十八年来从不沾阳春水,牛乳珍珠粉,玫瑰雪莲膏,一点一点养出来的。我怕已是没那机会了。
我搓了一下手,有点尴尬,“都习惯了……你去休息吧。”
封峥没再说话。他静静在旁边看了我一阵,然后去寻了一处阳光地,躺下睡了。
等我把沙鼠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男人们也睡醒了。大家商量了一下,封峥和庆王去林子里枣树叶子搭棚子,我和夏庭秋则去捡柴火。
我们两人沿着水边一边走一边玩,又摘了果子去打鸟。若不是抬眼就可望到高高的沙丘,哪会想到自己正置身沙漠里呢?
“你看那里。”夏庭秋突然指着一处问我。
我们走近了看,水边湿地上赫然印着动物的脚印。我估计了一下,像是野狗豺狼之类的动物。
这倒是个好消息。沙漠里的动物会在各个海子之间迁徙,那些海子每个都隔得不太远。如果这里有兽类来过的痕迹,就说明这附近应该还会有别的海子。
我们沿着脚印一路跟过去,发现那群野狗似乎是向东而去了。我们回去后把这事告诉了封峥他们,大家便决定明天一早朝东走。
晚上又起了大风,海子外风沙漫天,里面稍微好些,不过也很冷。这次我们约好了两人轮班,大家都可以睡觉,我也不必因自己一个人呼呼大睡,却让别人守夜而觉得愧疚了。
后半夜轮到我和封峥守夜。
我打着呵欠,裹紧衣服挤在火边。封峥坐我身旁,拿着一只小匕首削树枝。
我看那匕首颜色墨黑,朴实无华,却是锋利无比,不由问:“这匕首哪里来的?”
封峥把匕首递给我看,“以前拜访一个铸剑师傅,相谈甚欢,那师傅送了我这把匕首。”
我拿着匕首看了看,“看起来像是便宜货。”
封峥笑,拿回匕首继续削树枝,“你懂什么?这匕首由上好的玄铁打造,可削金断玉。不能光看它简朴,就以为它平凡。”
我笑道:“那这么一把宝刀,却给你拿来杀老鼠,削树枝,未免暴殄天物了点吧?”
“器物本是做来给人用的。再是宝刀,束之高阁,放着生锈,那才是糟蹋了。”
我们俩沉默地坐了一阵。风渐渐弱了下去,便不那么冷了。我蜷着身子,渐渐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有人在说话,然后大地似乎动了一下。
我一惊,醒了过来。
天色已有点发白,我正躺在一个人的腿上,身上还盖着一件厚衣服。
我一骨碌爬起来,身上一凉,打了个喷嚏。
“当心别着凉了。”封峥抓过衣服给我披上。
我窘迫难当,“我……你怎么不叫醒我?”
“有什么关系?”他淡淡道,“有我守夜就够了,你睡睡也没什么。”
庆王在旁边看了好一阵,这时插嘴道:“看你睡得香甜,封大人是不忍心叫醒你啦。”
我脸一热,急忙爬了起来。
夏庭秋伸了个懒腰,“好啦,都休息好了,今天早点出发。”
封峥却坐着没动。
“你怎么了?”我好奇地问。
“还能是什么?”夏庭秋嗤笑,“让你枕了半宿,腿肯定麻了嘛。”
我啊了一声,立刻过去,却被封峥一把推开了。
“我坐一下就好了。你去牵马吧。”
我摸摸鼻子,心想天下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也只好走开了。
马儿吃了草,又休息了一天,精神好多了,脚力也快了不少。我们朝着东南走,果真可见沿途的沙丘上出现了零零星星的植物。庆王说那是白刺,枝叶都长着刺,马吃不得,只有骆驼能吃。
这路上也遇到过一些小绿洲,却没有水,洼地里只有一小片草地,长着几棵胡杨树。有的是一片湿泥地,长着芦苇草,我们的马一过去,就惊起了一片飞鸟——后来知道那是当地的野鸭子,个头比较小。
我们从湿地边走过。我正对着那水里肥肥的野鸭子打主意,忽然身子一歪,□□的马叫了起来。
我大惊,只见我的坐骑四肢都陷在了泥里,越是挣扎,越是陷得深。马儿惊恐地嘶鸣着,那声音听着甚为恐怖。
说时迟,那时快,前面的夏庭秋身影一闪,飞身掠了过来,然后抓小鸡一样抓着我,将我拎到了他的马上。
再回头看,我的马已经陷得只剩脖子和头了。马儿仰着头拼命地叫着,却渐渐下沉。我不忍心地别过脸,很快就再听不到叫声了。
这时的湿地里,那埋了马的地方,泥巴慢慢拢起来,从面上看去,就和先前一样,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我大难不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没事了。”夏庭秋搂着我,眉头轻锁,问庆王,“王爷,这是怎么一回事?”
“倒是我们掉以轻心了。”庆王眉头缩着,指着那片湿地,同我们说:“别看着水浅,没准下面是十丈深的稀泥。”
那马沉下去的地方,这时冒了一个气泡。我想,这没准就是那马的最后一口气,不免打了一个寒颤。
夏庭秋将我搂得更紧了一分,“算了,人没事就好。你和我同乘一匹吧。”
只是夏庭秋的这匹马脚上有点伤,走了一阵就显出吃力之态。我只好换马。
换马也是个麻烦事。
我不肯和庆王凑合,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封峥。
夏庭秋袖手旁观,一脸玩味的笑意。
封峥在我的目光下终于脱下,叹了一口气,弯下腰来,朝我伸出了手。
我仰头看他,他的脸背着光,有点模糊,可是双目清澈如泉。我把手交到他的手里,顺着他一拉,跳上了马,坐在他身前。
封峥的手绕过我的腰,握紧了缰绳。我一下屏住呼吸。
“失礼了……”封峥在我耳边低声说,却没放开我。他拽着缰绳,脚夹马腹,催马走起来。
马一走,我身子朝后靠。背后传来的温热的感觉,然后靠在了他坚实的胸膛上。我身子猛地一僵,只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把揪住了心。
沙丘在我们的脚下延绵起伏着,头顶是万里无云的蓝天,我们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沙海里走着,觉得时间似乎也无限延长了下去,此刻变得没有尽头。
我靠在封峥的怀里,听着他熟悉的心跳,睡着了,又醒过来。他的腰杆依旧挺直,为我支撑着小小一方平静安宁。
出了湿地,我们一直走到了傍晚都没再遇到海子,好在这边绿洲也多,便找了一个植被茂密一点的绿洲安营扎寨。
之后两天,我们路过了好几个绿洲,却没有一个有水。吃的食物是够,水却告急。我们只靠打来野鸭放血喝。
我还和封峥开玩笑:“茹毛饮血,咱们就差见兽皮衣裳了。”
封峥没说话,只拿袖子给我擦脸。
我知道我一脸血,不过是鸭子血,我也不介意。
“别擦了,回头找到了海子,好好洗一下就是了。”
男人们这么多天没梳洗,胡子都长出来了。平时一个个都是清俊贵公子,现在看着像街边乞丐,还浑身发臭。
封峥问庆王:“还有多久才能找到水源?”
“看运气吧。”庆王含混地说着。他正蹲在地上,拿着几个鹅卵石丢来丢去,不知道是卜卦还是在玩。他那一身白衣是脏得最快的,现在看着就像快抹布。他头发几天没洗,他也懒得梳,就这么披着,现在也同拖把差不多了。
“好啦!”庆王丢了石头,站起来,“朝南走!”
“你确定?”我慢吞吞地爬上马。
庆王牛皮哄哄地说:“卦象上说了,朝南走才有一线生机。你要不肯也可以,留你在这里打野鸭子,也死不了。”
“谁说我不肯走了?”我嘟囔。
这次我们走了有一个多时辰,遇到了一条已经干涸了的河床。我们沿着河床向南走,只见这河床甚宽,两岸石壁高耸,河床里长有零星野草,却是一滴水都看不到。
庆王琢磨了一阵,说:“我估计这条河就是史书里记载的苏科亚玛河,土著语里的来自天上的水。据说六百多年前,隆朝的时候,这条河还存在。史书上写:‘河水清澈,鱼虾成群,两岸城镇繁茂,良田万顷。’”
“我记得这段。”夏庭秋说,“苏科亚玛河,东齐书里称为天水河。当年南北交通,多少货粮都是通过这条河运输的。河流经过的地方,也都是富足之地。”
“那今天怎么会成这么一副光景?”我问。
庆王说:“隆朝大兴七年的时候,北边黑山地震,两山合一。当初黑山雪岭上的雪水融化,就从那个山谷里流出来。山谷没了,山上的溪流改道,这河水就越来越少,后来就渐渐干涸了。这边本来干旱少雨,没了河,两岸也就渐渐荒了。于是,人也走了,城也废了。”
“怪是可惜的。”我感叹一声。
“不过……”庆王话头一转,两眼冒光。
“不过什么?”我问。
庆王不答,思绪显然已经飞到九天外,笑的也是越来越诡异。
“不过什么呀?”我只好回头来请教封峥。
封峥一脸“我怎么会知道?”的表情。
这时庆王忽然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大叫一声:“快跟上来!”然后一阵狼烟绝尘而去。
我哎呀大叫,对夏庭秋道:“你还说过他不会逃跑的!”
夏庭秋翻了个白眼。封峥也抽了一鞭子,催马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