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接触到清凉的空气,我打了一个激灵。
两个女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将我的衣服掩了回来。
我气道:“看清楚了?满意了吧?”
女子跪下来,“小女冒犯公主了,还请公主恕罪。公主可以回去歇息了。”
我紧捏着的拳头缓缓放松下来。有备无患,幸好我留了个心眼,昨天晚上悄悄在后颈掐了一个印子出来。胎记和淤青本来也很像,这两个女人分辨不出来也不奇怪。
老头又把两个儿子招去说话。我在贺兰夫人的帐篷里坐了半日,莫桑才回来。
夫人问:“你父汗都说了点什么?”
莫桑说:“家里那点事,您不知道的好。”
“那你打算怎么安置郡主?”
“父汗让她先由您照顾着。”莫桑转向我,“我父汗和大哥并不知道你在这里的消息已泄露,而且也对你的身份深信不疑。我不会主动放你走,但官府派人来救你,我会给你方便。你知道要把握时机。”
“好!”我道,“不过你没收的我的剑,最好还给我。那是我娘给我的。”
莫桑叫尼玛把剑取来还给了我。
我捧着剑好一番亲热,然后系在腰上。
莫桑在旁边瞧着,忍不住讥笑:“都说你们南梁女子孱弱温柔,平日里绘画绣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这堂堂郡主,金枝玉叶,却是能舞刀弄剑。我看你这架势,即便只是点花拳绣腿,也是学过不少日子的吧?”
我得意一笑,“我可不是一般的深闺小姐,你将来就知道了。”
折腾了一番,太阳也落山了。大汗派人来请了夫人过去一起吃饭,我便和莫桑留在了帐中用晚饭。
侍从端上了热奶茶和吃食,烤得滋滋响的羊腿摆在我面前,让我食指大动。帐中就我们两人,我也不讲究,抓起来烤羊腿就啃,吃得十分畅快。
莫桑看了我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别说你是公主或是郡主,就说你是普通宫女,我看都没人相信。你别是骗我的吧?”
我瞟了他一眼,“有什么奇怪的?你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魏王的瑞云郡主自幼在外修行。”
莫桑问:“都修行点什么?”
我笑:“什么都学。洗衣做饭,喂猪喂鸡,上山砍柴挖药,下地插秧种菜。你别小瞧我,若把我们俩丢到深山里,我活得比你滋润多了。”
莫桑听了,惊奇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南梁皇帝要你来送公主和亲,倒是选对了人。”
“可不是吗?谁家姑娘这么无私,冒着自己名节受损的危险,假扮公主引开追兵?”
我说到这里,忽然想到,将来真相大白,嘉月的名节是保住了,可我的名节则彻底泡汤。我爹怕是要雷霆震怒,抽我一顿鞭子都是轻的了。
想到这里我懊悔万分。我当初干吗一时热血沸腾,要假扮公主演这场戏。我的主要任务是偷宝又不是送亲,她嫁不嫁得成和我无关,我偷到宝物带回去就算大功告成。
真是的,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大师兄总说我做事欠思考,一点都没说错。现在倒是后悔都来不及了。也不知道我若提前通知师父,让他老人家来救场,可以保住我的小命不?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抬头,看到莫桑的脸凑得很近。他很是同情地说:“你不用太担忧。倘若你名节受损,回去没人娶你,我便娶你好了。”
我张大嘴,“什么?”
“我可以娶你呀。”莫桑咧嘴笑,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慈善事一样。
“哦?我还该谢你吗?”我扬着手,几次三番都想把手里啃了一半的羊腿朝他脸上砸过去。
莫桑高傲地抬起下巴,“你这什么话?我们富查尔是草原第一大部落,我是堂堂二王子,又已自立分部,封地广袤。就算你是魏王的女儿,配我也不吃亏。”
“是呀!”我咬牙切齿,“你哥哥害我身陷囹圄,我名节没了,你又来拣我这个破鞋。我爹知道了,怕是要感激的老泪纵横。”
莫桑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故意的,洋洋得意道:“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会送上最隆重的聘礼。”
我讥讽道:“什么样的聘礼?一千头牛,两千头羊?”
莫桑嗤笑,“娶你哪需要那么多牛羊?”
我怒。莫桑急忙拉住我,“哎呀呀,不过开个玩笑!这么容易就生气了……”
这个人,先前冷酷无情又鲁莽,没想私下也是个二百五。
那晚,我躺在被褥里,久久不能成眠。外面的火光印在帐子上,像个跳动的精怪。哨兵巡逻从帐篷前经过,脚步沙沙作响。大汗派来“服侍”我的几个侍女人都睡在外隔间,偶尔听到她们低声交谈两句。
我轻叹。也不知道封峥他们收到了消息没,他们又准备怎么来营救我?我翻了个身,一闭上眼,就想起了那夜匆忙分别时,他看我的眼神。
他从来没用那种眼神看过我。平日里他看我,多半是不屑的,冷漠的,或者彻底忽视我的存在。他从来没用那种不舍和愧疚的眼神看过我。
那夜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到送亲大队终于等得不耐烦,要放弃找我而继续北行。封峥这样顾大局的人,也只好跟着走了。
我就这样被留在了草原里,想逃又逃不走,过一阵子,被嫁给了一个草原牧民,生了七、八个孩子。再过个十来年,封峥出使北梁,路过碰到我。我已经是个中年妇人,穿着皮衣,披着头发。大孩子要吃糖,小孩子要拉屎,我两手都是老茧,满面风霜。
封峥竟还是十年前那清俊文雅的公子形象,华服大马,仪态高傲。他当然没认出我,只向我要碗水喝。
我拉着他说:是我啊,我是陆棠雨!
他说:瑞云郡主早就死了。你这刁妇休要冒充郡主!
他打马而去,我便追着他跑,一边跑一边喊:不要走!你说了回来找我的!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我追着追着,一脚踩空,狠狠跌了下去。
然后我就惊醒了,而且还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拍拍胸口,里面那颗心还在狂跳不止,笼罩在心头的恐惧也还没消散。
我先是唾弃自己,怎么可以如此窝囊,做了农妇就算了,居然还会追在封峥屁股后面跑。然后又想,如果封峥这厮真的不来救我,我死了都要去找他,然后变做厉鬼,盘踞在他家屋梁上,夜夜哀号泣血,让他连上茅厕都不得安宁。
我平静下来,忽然察觉了一丝异样。
安静,非常安静。
外面火把的光依旧在帐幔上跳跃,睡在外隔间的侍从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黑暗中突然伸出来一双手,捂住了我的嘴巴。那双手滚烫,那个声音也是那么的熟悉亲切。
“嘘!是我!”
我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是封峥!
我知道他会来救我,我却没想到他会亲自来。
我点了点头,封峥松开了手。
黑暗里,依稀可见他一身黑衣劲装,黑巾蒙面,只露一双轻亮如晨星般的眼睛。
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略微放心地点了点头。
我从床上起来,迅速穿上外衣和鞋子,拿起宝剑,然后跟在封峥身后走了出去。
外间的侍女部沉睡着,显然被下了药。
封峥掀起帘子看了看外面,然后抓着我的手,拉着我溜出去。
这人真的是,又不是小孩子了,干吗还要拉着手。
我下意识挣了挣,封峥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却将我的手抓得跟紧了。
现在正是日出前天最黑暗的时候,营地里的人除了哨兵,都在沉睡,大地静悄悄的,连虫叫声都听不到。
我跟在封峥身后穿过营地往东走,脚踩在草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封峥突然停了下来,拉着我躲进一户帐篷的阴影里。
我们俩屏住呼吸,片刻之后,一小队卫兵从我们刚才站着的地方走过。
等他们走了,封峥这才拉着我继续前进。
刚走没几步,不知道哪里窜出一只黄狗,冲着我们两人大声吠了起来。